明朝最后一个知县(历史散文)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07
1637年6月,绍兴府上虞人氏赵德遴接到了朝廷任命他为东乡知县的文书,喜不自胜。男儿努力平生志,肯使功名落草莱。他来到赵家祠堂,跪拜了自己的先祖。之后,告别父老乡亲,带着家人及师爷,从上虞起步,行行重行行,先舟后马,再步行,再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跋涉,来到了他的任所,即四川布政使司夔州府的东乡县。

赵德遴于天启甲子(1624年)举于乡,做过多年佐贰官,没有任知县的经历。当他率领他的家人进入县城时,他马上就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重量。在中国的史书上,东乡历来都是栖惶之地,人士稀少,近乎荒札。县衙也很狭窄,紧临文昌宫,与迎薰门处在同一中轴线上。这条中轴线穿过一个严整而又封闭的四合院,四合院按照明代官衙的范式,有规律的排列着县门、仪堂、大堂、二堂,二堂之后才是知县的内宅。中轴线的两侧,分布着佐贰官的办公场所、宅邸及吏廨、监狱及仓库。

赵公几乎带来了他的全家,有说7人,有说17人。有妻有妾,还有若干子辈孙辈。从1637年至1644年,赵公在东乡生活了近8年的时间,《东乡县志》(清光绪版)概述赵公的政绩,只用了几个字:多惠政,省刑薄赋。如何施惠政?如何减赋轻刑?所记极简,只说赵公下车伊始,他做了两件事,一是劝农问桑,大肆垦荒。二是向上级发出减免赋税的公文。

上级收到他的公文之后,有没有处置,不得而知,但时局却是越来越不好了。崇祯十三年(1640),张献忠率军猛攻 新宁 (今达州 开江 ),官军一触即溃,张献忠顺利入川。新宁与东乡比邻而居,新宁不保,东乡危矣。好在张献忠在新宁只是虚晃一枪,他主攻的方向却是湖北江西。实际上,这是张献忠第二次入川了。第一次是1634年,他攻取了巴州、通江、巫山等城,重庆、 夔州 一度吃紧。有没有第三次入川的可能?答案是肯定的。赵公对形势有着清晰的判断,他无数次梦到,一只部队正黑压压地向东乡进发,从梦中醒来,他能摸到一脸的汗水。

赵公忧心如焚,他必须有所作为。他拜访了当地的士绅。士绅是传统中国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他们有的是解甲归田的武官,有的是退休赋闲的文官,有的是考取功名等待侯补的乡村知识分子,还有的是落地的秀才。赵公深知,面对强敌压境,他必须赢得士绅阶层的支持。面对越来越凶险的局面,士绅们纷纷献言,重点慢慢集中在守城和修械上面。

他回到县衙,知会主簿,马上通知相关人员,在衙门的二堂议事。县丞、典史及其他佐官很快到位,大家对时局忧心忡忡,悲观的情绪一度在大厅里弥漫。赵公直奔主题,面对“献贼”或“流寇”(明代出于战略上的藐视,他们把张献忠领导的农民起义军称之为“献贼”或“流寇”),退缩与投降都会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他部署了工作,结尾时,他铿锵有力地借用了孟子的一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士绅的支持下,赵公组织力量对城墙进行了修补和加固。他的前任知县们给他创造了很好的条件。安徽人吴信筑土而成,始构城墙。江西人倪洪砌石加以楼橹。后又有几任知县多次修补,城墙已具规模。有门者五:东曰东安,南曰南宁,西曰西胜,北曰北固,小南曰迎薰,外环以濠。赵公亲临前线,指挥百姓日夜修城。半年后,城墙昂然而立,城高一丈六尺,周长五里,外环的大沟(护城河)深达一丈三尺,吊桥铁环,防备森然。城池一固,接着训练义勇。义勇由各里抽派,里把任务分派至甲、至牌。赵公任命典史为统领,峨城里的一名秀才为副统领,这一支杂牌军就这样像模像样的拉了起来。

时令到了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这一年,可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农民军攻克 夔州 。 夔州 的位置极为重要,当时,夔州府直领十县一州,十县如奉节、巫山、新宁等,一州即达州(达州又领东乡、太平二县)。 夔州 一亡,达州孤悬在外。不久,农民军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占领了 重庆 。重庆一破,达州及所领两县门户就被堵住了。

东乡只有弓兵、防夫、义勇等民兵组织,根本无法与即将到来的军队对冲。他亲自到达州求援,达州驻有卫所,统领几千兵士,但是指挥使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他说:“ 夔州 一毁,我们和朝廷断了联系。现在的情况,兵不知有将,将不知有兵,朝廷不知有我们,我们也不知朝廷,自保吧。”

噩耗像一只黑天鹅飞到了赵公的案头:皇帝在煤山一棵脖子树上上吊身亡,明朝灭亡了。传递消息的“行人”甚至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你也许是明朝最后一个知县了。他脑袋发蒙,心被揪成了一团,这对他的打击太多了。师爷跑来找到商量,师爷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其实就是劝他弃城而走。师爷最后说:“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赵公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师爷知趣地离开。

不久,就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一支一万余人的军队占领了达州。又有流言传来,太平县城陷。这样,东乡已铁桶般被围住,成为了一座无人可救的孤岛。

全城惶惶不安。师爷再次劝他想办法把家人送出去,赵公拒绝了:“我的家人只要一出城,全城的人瞬间就会跑光。不行,他们得留下。”

1644年10月下旬的某一天,东乡县县城一片宁静。知县赵德遴巡完城,带着师爷到多宝寺去小坐了一会。多宝寺是他常去的地方,那里有一老僧,名空海,从杭州的香积寺云游而来,两人很投缘,参禅、说古、喝茶,很有意趣。他和空海聊了一会儿时局,看看天色不早,遂起身离去。回到家,夫人准备了饭菜。他胃口很好,吃了两碗米饭,还有一盘萝卜丝。放下碗,天刚刚擦黑, 夫人拿来官服给他穿,他正在扣扣子,典史来报,城南的金榜山来了一伙武装人员。赵公问:“多少人?”回答说:“约一千人。”赵公问:“鞑子还是献贼?”回答是不知。

赵公命令:“击鼓,全城禁闭!”

不久,咚咚地鼓声从迎薰门传递开去,东定、南宁、西胜、北固递次响应。随后,赵公来到了迎薰门。登城一望,金榜山上锦旗猎猎,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了。

两个小时后,密探来报,这伙人是大西王张献忠的农民军,打出的却是抚南王的旗帜。赵公在心里叹息一声。抚南王名叫刘文秀,是张献忠的养子,他和孙可望、李定国、艾能奇一起被封为四王。在四王之中,刘文秀声望最高,有名将之风,他虽起事草泽,但仪度温雅,柔和谨慎,用兵细致。

他马上召集县丞、主簿、典吏等人员到大堂议事。议事最终变成争论,又从争论演变成争吵。县丞说:“如果真是抚南王,那就只有开门投降了。”他的理由很充分,重庆、 夔州 这些万仞之城都破了,小小的东乡能奈何?重压之下,岂不成齑粉?到时,遭殃的还是百姓。

跟随赵公多年的师爷也失去了信心。他力劝赵公弃城而走。师爷的分析就像一张密密织就的网:“京城已破,皇帝吊死于煤山,王公巨富纷纷外逃。明代气数已尽,江山易主,不可阻也;李自成张献忠顺天而起,不可阻也;清兵入关,横行九州,天下皆碎,我等在此有何作为?为明代殉葬,不值当;为正义守节,正义又何在?”

典史气昂昂地站了起来。他义正辞严:“大明只是受了挫折。皇帝死了,还有新皇帝。皇城陷了,会有新皇城。”典史的意思,大明并没有全线崩溃,它会恢复过来的。

主簿失去了耐心。他认为:“明朝已经彻底倾覆,目前没有选择,只有投降。要说选择,就是选择投给谁,清兵还是献贼?”

典史啪的一啪桌子:“ 宁可站在死,不可跪着生。跑,跑什么跑?生是大明的人,死也是大明的鬼。”

赵公一直沉默不语。在赵公厚重的沉默中,师爷铺开一张牛皮纸,贡献出了他的逃城路线:买舟东行,先沿州河而上,入渠江,再入嘉陵江,再入长江。只要进入长江,就安全了。

赵公站起来,抓起他的牛皮纸撕得粉碎。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死不可怕。 君子曰 终,小人曰死;舍身取义曰终,逃跑求全才是死。”

那天晚上,一切静悄悄地,想象中的战事没有发生。赵公推知,东乡被后河、中河、州河环绕,他们选定的攻城地点,一定是远离河水的西边。果然,第二天早上,战鼓山响,西边战事骤起。从西胜城楼望去,尘土飞扬,旌旗猎猎,一支骑着马穿着红衣的军队像洪水一样哗地涌到城门边。站在城楼上的赵公大腿颤抖了几下,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战争。对方挟强弓劲矢,大有立刻吞并东乡之势。守城的乡兵义勇,他们都是从普通百姓中临时挑选出来的,虽然经过训练,但没有丝毫的实战经验,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对方一冲锋,他们就吓住了,呆若木鸡,有人当场尿了裤子。士绅阶层再一次发挥了他们的作,某位生员率先向城下射出一箭,一箭之后,全体响应,一瞬间,万箭齐发,密如急雨。抚南王的军队只得退走

接下来的几天,对方在南、北、东三方都向起了冲锋,凌厉而又凶狠。他们想用速度取胜,典史组织的反击却滞住了他们,让他们欲速则不达。对方又投入了云梯,还用了投石车,巨大的石块砸进了的县城大街小巷,立时,哀嚎四起,死伤极其惨重。这更激起了普通平民的反抗,杀猪匠罗某在云梯攻防战中,掷去的那把杀猪刀正中一个头目的颈部,于是,攻城再度停止。

后来,怪事发生了。农民军在城墙四周扎下帐篷, 围而不打。这一招太狠了,赵公明白,只要围过二三十天,食尽粮绝,人心焕散,不攻自破。赵公来到城楼上,看到对面的人马悠闲地躺在帐篷里,偶尔还会传来他们的歌声。

东乡被推入了外无援兵内无储蓄的窘迫境地。志书记载,有说被围月余,有说被围二月。不管月余还是二月,对于东乡城内居民,却是一场血与泪、生与死的浩劫。粮食很快就吃完,然后掘地食鼠,再食树皮草根。几乎是每一天,多宝寺、文昌宫的和尚们鱼贯而出,他们走出宝殿来到大街小巷,为饿毙倒地的亡灵超度。

某天下午,赵公独自一人来到多宝寺。爷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了,县丞也遍寻不着。他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忧愁,有的,只是空寂。

空海端来一杯泉水,赵公饮下。

赵公说:“城若破,一物也无。”

空海说:“无物常在。”

最后的结局,志书说法不一。《东乡县志》(清光绪版)云:“流贼陷城,(赵)被缚不屈,投井而死,妻妾子女俱从殉焉!”。《浙江通志》却是另一番描绘:1644年12月17日(此是崇祯17年,亦即是顺治元年),刘文秀的部队在防守薄弱的西边,深挖了一条长长的地道直达城中的城隍庙,当又饥又累的乡勇面对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部队,抵抗就成了一种象征。赵公和典史带领人马急急赶来,混战持续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典史死于乱刀之下,死相极惨。赵公的长袍上洒满了鲜血。他淡然地抹了抹脸上的血水。他对此早有准备,他的怀里揣着县衙的大印,他不能让这些被他视为神圣的东西落入敌手。他最后望了一眼城隍庙和通西大街,一声长啸,奔井而去,轰然一声,井里水花四散,不久,一切归于空寂。 报复开始了。全城被屠者十之八九,赵公的妻妾及子女悉被残忍杀害。满城血污,经年方淡。

康熙四十三年,东乡知县李士瑜为此写了一折奏章,朝庭站在维护正统的角度,下诏表彰。李知县下令填埋了西街那口深井,并在井上建立一座祠堂,用以纪念这位远道而来的悲情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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