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502室,是这里没错。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19
本故事内含有针对“死亡”与“自杀”的反讽性与冒犯性表述,敬请注意。

一栋,502室,是这里没错。我探探走廊两头,左边没人,右边没人。好,敲门。

无人应门。我再敲。

还是无人应门。我只好扯开喉咙喊:“大罗,开门了喂!”

还是没有人应门,不如说,更像是没人在屋子里面。明明说过,整个白天她都在家里的啊?哪怕事有例外,她也不可能专门挑拣我来找她的这一天故意出门让我空等的吧。唉,与人约会的时候只说日期没说时间,真是失策。看来也只能用QQ试着联系她了。希望她在线吧。我才掏出手机,身后一尺多处突然多了一个阿姨年纪的女性,她满脸狐疑,盯着刚掉过头盯着她的我。

那似乎是盯着可疑人物时的表情,确切点说,是有20%害怕、40%困惑、10%厌恶、30%警惕,大概这种感觉,我判断她大概是觉得面前这人是小偷吧。我明白了,这个女人住在502室,她是罗明芳的家里人。

虽然还是纯属猜测,我照样开嘴问候,“阿姨,你是住在这的吗?”

女人眉心一紧,回答,“你是谁啊。”噢,45%害怕、15%厌恶、40%警惕。看来我猜对了。

“我是来找明芳的,我是她朋友。”我指指旁边的房门,“她去哪了?”

女人听到我这样说,放下了警惕。也许,我也应该先问清楚她是谁。

“进来吧,不用客气。抱歉,刚才我不知道你是小芳的朋友。”

女人才听我自我介绍,竟然就放心了。她粗手粗脚地打开门,招呼我进去。这时,我才有时间仔细地观察她的外貌。没什么特别的,很普通的一个中年妇女,很普通的一个罗明芳的家里人,很普通的比肩散发,很普通的茶色旧风衣。她脱下风衣,铺在靠大门边上的沙发的背上。

“我是明芳的妈妈。”

“她有跟我提过你。忘了介绍,我名叫程方,跟明芳是在去年的一场城市读书沙龙上认识的。”

“她也有跟我提起过你。”

“噢呜。”这有点儿意外,让我发出了怪声。

“先随便坐吧。”

明芳妈妈边说着,边走向阳台。我过了一会才明白,在阳台那边的是厨房,明芳妈妈回来时捏着一筒铁观音。噢,冲茶,标准的待客之道,她似乎把我当成客人了。

我和明芳( 只有当对方面,我才会称呼她叫“大罗” )的友谊以“网友”为形式维系着,平日的交互也主要是在网上。我家离这一带距离不远,所以真人亲自出门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太少。自她搬出父母家开始一个人住之后,这样的亲自见面,还是第一次。按定义看,她算是个“家里蹲”吧。本来,直接上门把她拎走一起去城市湿地公园逛几圈就是今天的日程。我没有留在她家喝茶的计划,更没有留在她家和她妈妈一起喝茶的计划。现在,我需要在20个字以内向明芳妈妈清楚传达这些信息。

真麻烦啊。

“我——来这儿是找明芳,一起去、去……”不行,这样措辞很有问题。我是男青年,明芳是女青年,这样的对儿一起出门散步,光是听,也暧昧到不得不引人误会。于是我慌忙修改台词:“我今天想跟她谈谈麦当劳的兼职——之前,我拜托过她帮我找工作。”

“啊,麦当劳啊。是啊,那孩子在那儿工作。”明芳妈妈放下铁观音,低下头说。

“没想到她不在。”我说了句废话。人与人之间的交谈有必要混入一些这类废话。

“是的,她不在家。”明芳妈妈继续摆弄茶具,也说了句废话。这就有点不够意思了。

“她——去哪儿了呢?”我只好试着更直接点儿了。

“她不在了。”

“不在了?”

“那孩子……过世了。”明芳妈妈喃喃道。

我第一时间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过世?汉语里,这是“去世”和“死去”的同义词,指生物体的一种“生命已经消亡”的状态,是一种盖棺定论性质的判断。也许是听错了吧,有可能是其他的同音词,例如“过时”、“过失”之类。也不对啊,根据语境,“过世”放在这句子里才是正确的。

“明芳,她‘过世’了?”我只好再说一句废话。

“嗯。”

“你是说,她、死了?”废话不断。

“嗯。是的。”

现在,这个消息着实地把我吓倒了,就像是一把锤子猛地敲掉我下巴,留下我张开嘴傻傻的样子。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临的时候,我面对的那人居然是死者的老妈——况且,为什么她要选择在这个时候死啊?她明知道我今天会过来的啊!

奇怪。

虽然,一堆问号塞满了我的脑袋,但毕竟我是事先经过训练的,即使理智不全,我也有自信自己能够做好该做的事。第一件事,是露出淡然的表情,向对方说出 “那句” 台词。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非常抱歉。”

天,这措辞……翻译腔也太浓了吧!我以为这是三流剧本的台词么?我这是照着台稿在棒读 [1] 么?——即使是棒读,也不要直接把 I'm really sorry to hear that 谷歌翻译过后拿来即用啊,混蛋!

幸亏对方似乎并不介意。明芳妈妈只是点了点头,低声对我说:“谢谢。”

两人静坐着。突然陷入这种气氛,连我都感到尴尬。

“那……是什么一回事?”

我想问的其实是明芳死亡的前因后果,但问出口以后却连自己都听不懂。幸而明芳妈妈听懂了,她回答我,“那是上星期的事,发生得很快,所以……上星期六晚上,她……那是脑溢血。”

“脑溢血啊……”

听到死因,我就明白得差不多了。我记得,脑溢血致死应该是属于猝死的一种?

“……真幸运啊。”我自言自语,却没有发现已经说出了声。我抬起双眼,刚好迎上明芳妈妈发出的刺眼视线。

“啊,不,我的意思是……”我发现自己失言了,便慌了,“……我是说,脑溢血嘛,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属于猝死的一种,对吧?”我就像是等待对方回答似的停了停,但一看到对方的表情,就明白这个时候提问是很傻的做法,“……总之,猝死嘛,概括地说来,这种死法有许多让人羡慕的地方。首先,为了避免产生误会,我应该先说说猝死的定义……”

鉴于对面那人的那个表情,我觉得,误会已经产生了。

“你以为你是谁?”这是在我失言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是谁?”这是第二句。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是第三句。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是第四句。

在明芳妈妈说到第四句的时候,我已经被吓得从沙发上跳起。她用气势把我逼到门边,接着把我连同鞋子一起逼出了门外。最后,一句“再见”或者“滚蛋”都没有——在我的身体整个都落到门的外面之后,她一出横手,门就狠狠地合上了。按理,把我关在门外面之后,她大概会在屋子里头无声哭泣吧。有这个可能;事实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

“哈哈哈,真有你的。不对,不如说——这果然是你。”

坐我对面的矮个子平头男青年是跟我走得最亲的老同学之一。听我讲完了今天上午的故事以后,他给出了评论。

“第一次见面的女网友的老妈,收到女网友的死讯,然后试图跟女网友的老妈讨论死亡的哲学,然后被女网友的老妈一脚踢走。”

我纠正道:“你的头几句话有语病。那是歧义句!听的人判断不了跟我第一次见面的人是‘女网友’还是‘女网友的老妈’,也判断不了收到死讯的人是‘我’还是‘女网友的老妈’。还有,后面几句也弄错了一些事实信息——我没有 试图 跟她老妈谈论什么鬼哲学,不对,应该说,我根本就没有试图跟 任何人 谈论 任何事 。你在这里的‘试图’暗示了我是故意的,这,跟事实不符。”

我感觉自己又啰嗦了,对方看上去倒是乐不可支。他在乐什么,我心知肚明。

开心过了一阵子,他说,“暂时不笑话你了。对了,你什么时候认识那个女孩的啊?——我知道你认识的女人多,但这个‘大罗’,我可没听你提起过。”

“提起过了,”我几近不想继续跟他聊了,“只是我没跟你说她名叫‘大罗’而已。之前跟你提到过的,跟我吵了几个小时斯多葛主义 [2] 的那人,就是她。”

“哦,是她啊。”他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知道又是明白了什么。稍后,他以稍微收敛的口吻问我:“那么,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啊,‘大罗’啊。你跟她挺要好的,不是么?虽然不是男女朋友,但毕竟……我也是明白的,自己的一个朋友突然……”

“行了,在我面前别演什么同病相怜。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担心我会有什么消极的负面的想法,对吧?”

他点头示意。

“我能有什么想法呀,只有羡慕而已。你想想啊,”我回到了关于死亡的问题上,“‘死亡’,是一种不好的东西。在各个人类的先古文明时代就已经出现了许多为了克服死亡、战胜死亡或是对付死亡所作的工作——例如,古埃及的死者复苏信仰,先秦中国道家的超凡脱俗哲学,古希腊的宿命论与诸神崇拜,等等。‘人生而有死’虽然并不是一个在逻辑上被严格证实的论断,也起码能够断言说,人的生命的短暂性(ephemerality)与有朽性(mortality)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宿命与诅咒。以这个角度的‘死亡’作为话题的基础,往更小处看,对于死者本人,‘死’作为一种生理过程,本身就常常是伴随巨大的痛苦的——肉体的、精神的、感性的、甚至是意识形态上的。各种‘死’的痛苦之中,我相信,诸如肉体受物理重创( 车祸、坠楼、被刺杀之类 )与疾病致死( 病毒性疾病之类 )这些痛苦不必多谈,显然,一般人都知道肚子被插了一刀时自己就会非常痛苦。那么,所谓‘老死’呢?——由于年老而死的那种‘死’,痛苦吗?身为一名死期将至的百岁老人,他‘活着’的形态是什么模样?实话说,‘老死’远远称不上是一种舒服、幸福的死法,不,甚至算不上是‘一种’死法——肉体的创伤、体能的衰残、疾病的侵扰、精神的旧憾、生活的空虚——各种伤害在漫长的人生路上不断累积,不断累积,累积到最后的最后,到了身体与精神再也无法承受的那一刻,这就是‘老死’。这样的‘死’,幸福吗?可悲吗?可怕吗?可怕!对吧。更可怕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医疗体系太完善了!你知道我们中国社会的老龄化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么。就今年,近12亿的中国大陆成年人之中有接近两亿多是超过60岁的老年人,而这两亿多的老年人之中,无疑将会有一部分人 [3] 在之后的十年、二十年期间‘幸运地’避免了事故死、病死、被谋杀死,成为八十岁老人甚至百岁老人,而不得不去迎接‘老死’的终极残酷。——喂,你还在听吗?”

“有,有,我在,你还真啰嗦啊。帮你总结一下吧,你的论点是:老死第一惨、病死第二、事故死第三、被人谋杀死第四。”

“搞错了吧。而且你这分类规则很有问题啊,例如,被杀而死和疾病致死有重叠吧,老死与病死也有重叠吧,还有,你这‘病死’定义是啥啊,‘老死’的定义又是啥啊。也对, 如果 我们真要去 认真地 讨论,光是给各种概念规定定义与分门别类,就已经麻烦得要死了,而且还必须去查证资料数据——现在的我不想那么麻烦,所以根本就没有做那些事。那不是重点,重点是——”

我做着深呼吸,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说清楚。

“我的意思是,没有任何一种死亡是舒适的。假设,现在有一名打算让自己死亡的人来找你寻求建议,他问,能够实现他的目的的又不至于附带太多痛苦的方法,是什么?——自杀吗?行不通。首先,大部分自杀的实践过程本身就伴随不可计量的肉体痛苦。肥皂剧里常常会见到的一些自杀方式——割腕、跳海、上吊、开煤气等等,操作稍有不善将直接导致失败;即使侥幸成功,也绝非好事:死去途中的那几分钟才是最要命的——啊,糟糕,我说了‘要命’……我真的不是故意在这儿讲美式笑话的啊。——总之,既不要求专业技能也不难以达成目的的自杀方式,估计也只有跳楼了( 这恐怕也是为什么那么多日本白领都会选用这种方式 )。但你要知道,自杀造成的问题可不仅仅是肉体方面的痛苦啊,还有各种问题,例如对当事人的社会关系的破坏、对社会声誉的破坏、对当事人亲属好友的影响、对社会外界的未来的影响,等等。一个人想要顺利处理好这么多的问题,要求的品质太多了——例如,勇气,迎难而上与坚持独立自我的勇气,例如,计划统筹能力,足以应付繁琐的分析,并将解决方法付诸实践的计划统筹能力,例如,冷静与耐心,坚强与毅力,当事人必须具备清醒而冷静的头脑,他还要具备完善的全局观,例如,判断是非的智力,否则将无法应付人事关系,例如,担当的器量,责任感,当事人必须要比一般人更成熟、更有担当……不幸的是,通常正在计划让自己死亡的人是不具备这些品质的。‘自杀’这个选项,对他们而言,就好像……当你遇到一个希望解决饥饿的人便建议他只要让自己更饿一点就不会觉得现在这种饥饿算是饥饿了。简直是开玩笑。那么,还有其它方法吗?譬如,雇佣杀手?好,假设他真的要实践这个选项,去哪里雇凶?假如杀手是一个普通人想去找就能找到,那警察的工作多容易啊!好,假设你找到了愿意接受这种委托的杀手先生,那么,谁是委托人?被害人自己吗?好,再假设杀手先生同意接受了这份委托,但委托完成意味着委托人已死,谁又来完成合同,交付佣金?好,假如说大可以先付后干,那谁敢保证杀手先生会如期履行指责?好,假设……”

“你他妈的也太啰嗦了吧。”他一直在不耐烦地抖腿,现在,地板被砸的响声都盖过我的声音了。

“好吧,我的意思是,没有一种死亡方法是值得推荐的。除非……”

我停下来休息,喝了口水。

“除非——唯一的真正的幸福的死,就只有‘天赐死亡’,在这儿,我指的是‘事故死’,当然,取决于具体是什么事故。大部分的事故死都是极大的肉体痛苦,只有一种除外——不对,不是‘一种’,是一类——这一类死法包括了许多不同的情况,但是一般人往往都把它统称叫作‘猝死’。这个词的意思是‘因为心脏停止而死’,实际上,它的意思是‘不清楚死因是什么,反正,那人突然就死了’,没有致死因( 其实,往往只是死因不明;猝死与哮喘、中风、心脏病发作致死等有成因的死亡不同 ),没有预兆,而且,大部分情况下来之迅猛,死前与死亡时都没有肉体上与精神上的痛苦( 其实,往往是来不及确切地感受到痛苦就死去了 )。另外,由于死亡之突然,当事人通常也不会在死前怀有后悔或沮丧等感情( 其实,这只是旁人的推断与猜测;按‘猝死’的定义,当事人根本不可能告知我们真相如何 )。总之,针对‘令自身死亡’这一目的,‘猝死’简直是天赐厚礼——你简直无法想象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有幸会是这样死掉!然而这种死亡方式,却恰恰又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突然发现,他正在用一种跟明芳妈妈相似的诡异表情看着我。

“喂,你这家伙……该不会是想死吧?”

“我?”我被他搞蒙了,“什么?啊,你是说——我,想死?”

“咦?原来不是啊?看到你讲起‘死’的时候那么精力充沛,还以为你……”说到这,他撇撇嘴,露出一个坏笑。

“以为什么?又什么误会了啊,讲清楚啊!”

“我以为你也迷上‘那种东西’了。”他装模做样地笑笑。

“我的天哪,我讲老龄化的时候那么兴奋,怎么又不见你 以为 我沉迷老年人啊?哈?”

“既然你说不是,我就信吧;那么,就是那个‘大罗’喽?”

“大罗——什么?”

“就是那个呀……”

他举起右掌弄成手刀的形状,横在脖子上“簌”地一切,丑陋的舌头丢了出来,挂在那。我有点纳闷,为什么人们在形容“自杀”的时候总是习惯使用这个 guesture 配上这个鬼脸呢?明明有着诸如“割腕”、“上吊”之类的更能代表“自杀”的选项啊。事实上,选择以割脖子来自杀的人本来就不多吧——成功率超低的,还惨得要死,蠢材才会那样做。

“她?怎么可能,她正准备要和我一起去看《复仇者联盟4》的说。是什么让你产生误会的啊?”

“呵,很可以嘛。听你扯了半天,我也终于搞懂了。”

“现在又是什么了啊?”

“你呀,不是在抱怨那个女孩的老妈么?”

“嗯?”

“依我看,你不应该怪她老妈,因为你的确就是个混账。如果将来我有你这种儿子,我肯定……”

“喂喂,给我把话讲清楚!什么‘混账’啊,你这是对我进行人身攻击,你知道不?”

“好,我不说了,反正,今晚你回家也打算要把我们写成小说的啦。我说的对不?”

“什——”

“你看,你看,你已经把那个女孩的老妈写进小说了,还差我一个么?别怕,我没有意见。把我写帅一点就OK了。”

“我会把你写得聪明一点的。”我懒得跟他再聊下去。

送走了这位老同学,我一个人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海边。我似乎对海岸有种很奇妙而特殊的依赖。每次一放松自己、让精神飞到外太空神游的时候,双腿就总会把我带到海边,带来到这个地方。江城市市政府五年前将沿海岸一带改造变成了城市湿地公园。走在夜晚的树丛间,视野能见度极差。脚下的木板再往下其实只是一汪浅浅的咸水,脚踏实地只是一种错觉,这感觉很怪。

就是这个公园,按原计划,这个时间,我本来应该是和大罗一起在这里散步的。我这一辈子,无论是什么计划,从来都没有如预期顺利地进行过。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很不舒服,我于是打开手机,迎着淡淡的海风,开始把今天的事写成小说……

[1] 棒读(棒読み):日语引入词,指缺乏情景投入感的、背稿般的对白朗读

[2] 斯多葛主义(Stoicism):古希腊哲学思想流派之中流传最广博、影响最久远的一派

[3] 这里的人口分布数据是我随口乱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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