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钱堆” —— 一款久已消弭的游戏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03
这是一款久已消弭的游戏。说其“久已消弭”,是因为我至少已有三十多年没有看到它了。

那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于苏北农村的一款游戏,参与人群一般是八九到十六七岁之间的半大小子。因为年龄过小,智力和体力都跟不上,就是找虐;而年龄太大,则又不屑于玩这种低层次的“小孩子”游戏了。女孩一般是不会参与的,她们觉得这款游戏太野蛮、太暴力、不淑女,而且容易被打上“不良少年”的印记。

那个年头的农村文化生活极度贫乏,少年人能玩的游戏乏善可陈,常见的也就是跳格子、跳绳、跑地道、捉迷藏等。而这款游戏之所以能深入人心,让少年人深深沉迷,一是因为它是智力与体力结合体,具有一定的技术含量,技艺超群者容易获得别人羡慕的目光和点赞,能满足一下那小小的虚荣心;二是因为它能激发起人类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赌性”。

毋庸讳言,每个人身上都潜藏着或多或少的赌性,这是与生俱来的,是人性的特点。而对金钱的追求最容易激发起人的欲望,恰巧这款游戏角逐的“标的物”就是“钱”,尽管是很小很小的钱。因此,与其说它是一款娱乐的游戏,倒不如说它是一种博彩的游戏,是一种另类的赌博。故此,它的名字也很俗很很暴力,直白地就叫“砸钱堆”。

所有的游戏都是在一定的框架下运行的。“砸钱堆”的总体规则和流程就是:大家经过共同协商,分别拿出等额的硬币,叠放在一个半径约40–50公分的圆圈中心。然后隔着一定的距离用“铁瓦”来砸线,直到把堆里的硬币全部砸出去,再来重新放置硬币进行下一盘。



那么谁来先砸、谁来后砸呢?这就牵涉到争夺砸堆排序的问题。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每一局的输赢胜败。因为取得第一名的不仅可以根据自己的特点与长处选取有利的砸堆位置和间距,而且还可以优先砸堆。

堆里的钱是按面值大小重叠放置的。那时候硬币的面值只有五分、二分和一分三种,城里人称之为“钢蹦儿”,乡下人称之为“铅角(读guo)子”。五分面值最大放在最下,二分次之,一分放在最上,整个钱堆呈锥形,就像一座小小的富士山。

拿到砸堆优先权的只要技术不是足够“臭”,位置和间距选的不是足够差,总会有所斩获。如果运气好一下子就能把堆里的钱全部砸出去,那也就没有第二、第三乃至后来者的什么事了。

所以游戏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争夺排位顺序的规则是这样的:在距钱堆约30米处(距离可以商定)划上一条横线,然后靠扔“铁瓦”来决定排序。扔过线的算违规显然要朝后排,未过线的比较距离线的长短来决定,距离线最短的胜出,稍短的次之,依此类推。如果越线的有两人以上,也是距线短者优先,规则与上述一样。

如果先掷的人已经距线够近,无可超越了。后扔的人假若技艺低不自信,一般都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争不了第一就争个第二第三也行。而技艺高超且胆大的就会想点子使坏了。他会瞄准占位第一的铁瓦扔过去,利用铁瓦在地上自由滑翔的惯性,撞击前面的铁瓦。如果能顺利地把前面的撞过了线,而自己的又不过线,那样就达到了“鸠占鹊巢”的目的。

这其中的过程相当凶险,方向、平衡、力度以及对场地的判断缺一不可,俱要臻于完美才能达到目的,非高手不敢莽撞从事。

松爷无疑是此中高手。松爷的年龄与我们相仿,但因辈份较长,所以我们尊称他为“松爷”。他从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接触这款游戏,也许是天赋异禀吧,到十一二岁的时候在当地已罕有对手,许多比他大四五岁的小青年都不敢或不愿与之放对。

每次遇到这种超无可超的情况,他都会勇敢的挑战一下自我。也许是熟能生巧百炼成钢的缘故吧,松爷的方向感、手感极好,路径的选择也极佳,其眼力、臂力、腰力、腿力配合得相当完美,就像现代的冰壶、保龄球运动员一样,动作姿势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其间没有半点滞涩。铁瓦稳稳地在空中微微打着转飞旋,在地上按预定的轨迹滑翔,只听“当啷”一声脆响,就把对手的铁瓦撞过了线,而自己的则稳稳地停留在对手的位置上。顿时周围就会响起一阵喝彩声。据一些“松粉”吹嘘,松爷挑战的成功率在60%以上。



接下来的竞争就趋向白热化了。这回是从横线往钱堆处掷铁瓦,拿到先手的第一名自然是持瓦先掷。他这一次的首要目的是要把自己的铁瓦掷到一个可以一举把堆里的钱全部砸出去的好方位。远了固然不行,太近也拉不开架势,通常是在圆圈偏外的某一点。同时还要考虑阳光是否刺目,风沙是否迷眼,是习惯用右手还是左撇子这样的一些特殊情况,然后才向自己谋定的方位投掷。

头家掷定之后,下面的各家就面临着“破瓦”和“破堆”的问题。

“破瓦”就是用自己的铁瓦撞击头家的瓦。撞不到自然万事皆休,撞到了就取代了头家的砸堆优先权,而自己铁瓦停留的位置就是其后将要砸堆的位置。原来的头家则是乐极生悲,转排到末家的位置。如果有后来的下家又撞到了现在头家的铁瓦,那也是自然竞级取而代之,而现在的头家又自然转成末家。以此类推,直到最后的投掷者掷完方见分晓。

“破堆”则是直接用铁瓦撞击钱堆。如果头家铁瓦所在的位置比较刁钻,或者撞击头家铁瓦的滑翔轨道上不确定因素太多,那么下家可以直接选择用铁瓦去撞击钱堆。一来可以把钱堆打散,给头家制造了障碍,毁掉了头家“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多少可以给自己留下一点残羹冷汁,不至于血本无归;二来如果把钱撞出了圈外,那就全归自己所有,未及开战,已有斩获。倘使老天开眼,侥幸把钱全部撞击到圈外。哈哈,那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其余各家只有自认倒霉。当然,还有“一炮双响”的,既击中了头家的铁瓦,又击中了钱堆的,那就堪称传奇了。



角逐头家的尘埃落定以后,那就到了最后的攻坚战了。这也是最能体现选手技术水准的时候。

砸堆的要诀概括起来有两点:一是要“稳准狠”。稳,就是持瓦的手要稳定,力度要适中,太紧则僵硬,太松则虚浮;准,就是铁瓦打击钱堆部位的落点要准,最好是铁瓦的尖角以45角打在最底层那个五分钱的根部最佳;狠,就是谋定后毫不犹豫,劲从腿部起,经腰部旋转加速,然后直达手臂手腕手指,劲力如一条匹练发出,凶狠如狮子搏兔,成败在此一举。

二是要因地制宜。砸钱堆的游戏一般都是在寒冷的冬天,特别是在春节之后,大家兜里都有些压岁钱之际。而地点一般都选在平坦坚硬的打麦场上,一来视野开阔,铁瓦飞起来不会砸到人,可以消除安全隐患;二来地势够宽广,能拉开架势,杀个酣畅淋漓。

一般有经验的选手,总会在比赛的过程中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击打手法。在开始的一两局里,他们基本不用什么技巧,总是粗暴地直接用铁瓦击打钱堆的根底部。因为此时的冻土和铁瓦同样坚硬,想靠击打冻土借力,硬碰硬只能让铁瓦的方向走斜走歪,至多打散钱堆,却不能把钱击出圈外;有时甚至只会打飞几粒冻土,连个钱毛都碰不着。所以此时没有其他法子可想,只能靠硬功夫用蛮力直接击打钱堆根部。如果节点选得够准,而击打的力度又够劲,那么在铁瓦的巨大的冲击力下,钱堆会像“流星雨”一样,呈扇面形向圈外飞溅。

而到两三局以后,冻土层已被铁瓦打碎打软,钱堆覆盖在一层松松的浮土之上,有时甚至因为汗水的浸润,浮土已经潮湿一坨。这时击打的角度和方位就必须要有所变更了。如果还像第一二局那样硬打硬撞,那么铁瓦就会深深地陷在浮土里,只会掀翻钱堆,而不会让钱飞出圈外。

此时最好的方法是将铁瓦稍稍倾斜,放大击打的仰角,重点击打钱堆根后的浮土,就像“燕子抄水”一样,让浮土裹挟着硬币,一齐飞出圈外。更有甚者,如果泥土的湿度够大,在铁瓦的铲刀式打击下,泥土会被削起薄薄的一层,硬币像是乘坐着飞毯,和泥土一起飞出圈外,有时甚至连硬币叠放的形状都不会改变,这就堪称莫大的奇观了。

第一轮击打是按照头家选定的固定位置进行的。此后,击打的先后顺序虽然不会变,但位置却可以自由选择了。一般来说,到了第二轮以后,圈内如果还有剩钱的话,那也是散作满天星,撒得遍地都是。这时,选手们通常会选择面值较大的硬币击打,当然也有选择难度系数较小的,各随喜好决定。直到最后一枚硬币被打出圈外,本局才告结束。



久云先生是全村唯一年纪较大却又喜爱这款游戏的人。虽然他已五十多岁了,却童心未泯。但凡要有类似的比赛,总会看到他挎着粪箕,提着粪勺的身影。

久云先生模样虽似老农,可却是个很有故事的人。他早年念过私塾,是村里同龄人中为数不多的通晓文墨的人,能熟练地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等蒙学读物,还会吟哦旧时民主人士写的“我驾着小飞艇……”等类似的诗文;抗战期间,他跟着当地赫赫有名的“德二爷”在六塘河畔打过游击;解放后,又做过小乡干部……是个阅历丰富、眼光独特、经验老道的人。

他不仅喜欢这项游戏,而且喜欢像解说员一样品头论足。每次比赛以后,他总会帮我们“复盘”,抽丝剥茧地分析出我们败在哪或胜在哪,往往能说得我们心服口服。为此,我们便仿照电影里那些个“戴眼镜、夹皮包、能总结、会提高”的智囊类的人物,给他起了个善意的外号——“师爷”。

开宗明义,“师爷”总是先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致胜法宝之一,先要有趁手的兵器。古人云,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他所说的兵器,指的就是用来砸钱堆的铁瓦。

松爷就有一块称手的好铁瓦,熟铁锻造,四方方、沉甸甸、铊实实,摸之润泽,握之顺手,就像一块肥肥厚厚的“红烧肉”一样诱人。这是他在鞍山钢铁厂工作的二姐夫送给他的礼物,当地是见不到的。

整个铁瓦中间稍厚,四边稍薄,锃明瓦亮,能保证其在地面滑翔时迅速而无阻碍;再加上其自身的斤两足够重,所以能“当啷”一声把对方的铁瓦撞出老远。而我们的铁瓦一例的是生铁,有的圆形,有的是三角形,还有的说不上是什么形状。未及交锋,锐气已折了一半;迨及交锋,不到三五场,生铁浇铸的铁瓦便会被撞成可怜的碎块。

当时有人曾提出用三块钱来买松爷的铁瓦,这个价格在当时已经算天价了,因为我们上小学一年的书本费、学杂费也不过两块钱。但松爷却不肯卖。他私下里跟我们讲,这些人的如意算盘真是打的刮刮叫。他一年赢的钱也不下于两块,想三块钱就买走他的“摇钱树”,当他是傻子啊!

“师爷”又说:“致胜法宝之二,在于勤学苦练。当年我的老上级德二爷,善使双枪,白天打飞鸟,晚上打香火,练就一手百发百中的好枪法,小鬼子汉奸闻之无不胆寒。砸钱堆虽然只是个小游戏,但勤能补拙、熟能生巧的道理却是相通的。”

“师爷”再说:“致胜法宝之三,就是因时因事而变化。事物总是不断变化的,这是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变就是变化。古人云,世易时移,变法宜也。砸钱堆时,如果方位、风向、光线、土质等因素发生了变化,你还守着老框框、死教条不改变,那就笃定是死球球了。”

最后,“师爷”总会慨叹着发出结语:“砸堆虽为小道,其间却蕴有大道理、大乾坤。小至为人处事,大至治国安邦,盖莫能脱此窠臼。”

如今“师爷”早已作古,不知魂归何处!童年的玩伴们也都渐渐老去,有的儿孙满堂,有的仍孑然一身,只是都如这款消弭的游戏,久也不见。但有时午夜梦回,那童年时无拘无束的笑声,那不染尘滓的淡淡温情,却总是若有若无地萦绕于脑际,盘旋转折,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