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难留白凤凰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22
心声泪影女儿香,燕归何处觅残塘。

红绡夜盗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

《南海十三郎》1997年上映于香港,由高志森执导、谢君豪主演、杜国威编剧,这部传记片是97年香港回归前,电影人最后的体面谢幕,所有的悲凉与荣光,所有的癫狂与苦楚,都给了影片中的主人公——南海十三郎。

历史上的南海十三郎,本名江誉镠,出生于20世纪初抗战前期的广东南海县,是粤剧名家太史公江孔殷的十三子,可谓名门之后,祖父早年曾是茶商,父亲清末中了举人,乡里都尊称一声太史公。太史公虽是个读书人,却也精通生意之事。他率先发现了粤菜的精妙所在,打造了一个粤菜王国,其中又以“太史蛇羹”最为家喻户晓。江誉镠在香港大学学医期间,邂逅了心爱的姑娘莉莉,两人郎情妾意,江誉镠甚至为了爱情放弃了香港的学业,只身追随莉莉来到了上海,上演了一段轰轰烈烈的倾城之恋。无料因家庭的反对有情人终难成眷属,故事的结尾,心上人远嫁国外,江誉镠则落寞归乡。

然天无绝人之路,命运的捉弄,总是在不经意间带来转机。情场失意的十三郎回乡后,为戏成痴,受父亲的影响,江誉镠在粤剧方面卓尔不群的天赋被发掘,二十岁时为粤剧名伶薛觉先撰写剧目《寒江钓雪》一炮而红,自此“南海十三郎”的艺名横空出世。在戏院里,十三郎和名角薛老五因戏投缘,十三郎出口成句,惊才绝艳,二人你写剧来我登台,在粤剧界传为一段佳话。十三郎在粤剧界令人难以望其项背,曾同时口述三部戏剧,一张嘴口若悬河,念白唱词如行云流水,知音难觅的苦闷直到唐涤生的出现才得以消解。伯牙鼓琴遇知音,相差7岁的两人相见恨晚,殷殷师徒情是天才间的惺惺相惜,“他们是残缺的,所以向彼此敞开”,纵使桀骜不羁如十三郎,对唐涤生依然倾囊相授。

“我们君子之交,就凭这一杯茶。”

“学我者生,像我者死,模仿我是没有用的,模仿得再像,我依然是我。”

“我即使学不到你的才华,也要学得你的一身傲骨。”

“我要证明文章有价,再过三、五十年,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股票,黄金股票、世界大事都只是过眼云烟,可是一个好的剧本,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戏,没有人会忘记,这就叫做文章有价!”

人生如戏,戏亦如人生。所谓命运,是一出人间戏剧,好戏开场,悲剧谢幕,可怜可叹,如《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十三郎终是活成了不疯魔不成活的戏痴。抗战一役,彻底摧垮了十三郎的一身傲骨。在随军慰问期间,十三郎与同行编剧因理念不合而受到排挤,十三郎坚持戏剧应唱大仁大义之曲,写有情有义之词,然那些游走于道德底线和情色边缘的三流戏剧却大受士兵追捧,同行的排挤和世人的不解使他不忍看到神圣的戏剧遭到玷污,铮铮傲骨不允许天才向世俗妥协,抱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愤懑在归乡的火车上纵身一跃,摔成了脑震荡,从此疯癫过活,游戏人生。

人生浮沉,世事难测,十三郎的晚年,光景凄惨,街头混迹,靠乞讨为生,折损了一身傲骨的十三郎装疯卖傻混迹到香港,无料却在茶馆偶遇了功成名就,万誉加身的唐涤生,师徒重逢,早已物是人非。一颗原本死寂的心在遇到了知音后又再次重燃了希望,一改往日一蹶不振的颓靡,生锈的才华

“我再见恩师心中百般痛,仿似宝剑泥水尘半封,昔日壮志与才气全告终,江中雪,泪影两朦胧。辜负伯牙琴,你莫个难自控,知音再觅寻,(俗世才未众)……”一曲《蕉窗夜雨》,令闻者不免清泪两行。

在唐涤生的新戏《再世红梅记》上映当晚,十三郎亲眼目送着挚交因突发脑溢血而离世,命运不公,十三郎生命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随着生平唯一的知己的猝死而被压垮,紧接着又迎来了父亲太史公去世的噩耗,接二连三的打击摧毁了他所有的希望,他彻底疯了,或许是真疯,或许是装疯,但已无从考究,也不再重要。

张爱玲在《天才梦》一文中写道:“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退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世难料,天弄人,本是天才偏傲骨,岂肯为世俗所累、为三斗米屈膝折腰?孤独的个人英雄主义,从故事的开篇就隐喻着十三郎悲剧的一生。十三郎纵横一生,至情至性,桀骜一生,也曾天资聪颖,一身傲骨,享受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曾高山流水遇知音。演员俞飞鸿曾在与许知远对话时中说:“感谢上帝赐我平庸。”这句话如今听来何其讽刺悲哀?真正的天才,要么如唐涤生早死,要么如十三郎疯掉,又或如仲永般泯然众人矣,天才的结局莫如是也,因而平庸反而成了奢望。清醒似乎总是天才的代名词,是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僻,是明代才子唐伯虎“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戏谑,是毛姆“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我抬起头看到了月光”的高洁,也是南海十三郎恃才傲物、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偏执与不妥协,但最终却被汉奸偷走了左脚鞋,被走狗偷走了右脚鞋,徒留满腹的不合时宜,饱受媚俗的眼光,难逃被时代摈除的命运。

潦倒客死黯神伤,人间难留白凤凰。在寒冷的冬夜,当警察接到报案时,才认出眼前这位衣衫褴褛、倒在街头的老人正是一代粤剧名家——南海十三郎,此时的天才面容安详,却已没有了呼吸,他托人找来一双鞋,穿在了老人赤裸而冰冷的脚上,送了他最后一程。十三郎的少年时期有多么恣意风光,晚年便有多么悲戚落寞。“上山容易,下山又有何难呢?”偌大的世界竟容不下一个天才,世俗没有留住他的纯粹天真,反而一再将其坠入地狱,只留给他羞于启齿的半世疯癫。他明白了,在荒诞的命运面前,个体何其渺小可笑,挣扎与反抗皆为虚妄。直到生命终结,天才仍不得世人的理解与宽恕,恰如十三郎随身携带的那副画《雪山白凤凰》,内心纯粹的孩童方能欣赏其美,看到羽洁如雪的白凤凰,而内心蒙尘的世俗之人却只能看到满纸的空白,眼见那凤凰来,眼见那凤凰飞,眼见他俗世浮光,眼见他空门清净,眼见他功名利禄转头空,眼见他富贵荣华一场戏。

唐涤生的作品《紫钗记》中有这样流光溢彩的唱段:“携书剑,滞京华。路有招贤黄榜挂,飘零空负盖世才华。老儒生,满腹牢骚话。科科落第居人下,处处长赊酒饭茶。问何日文章有价?混龙蛇,难分真与假。一俟秋闱经试罢,观灯闹酒度韶华,愿不负十年窗下。”

触摸光影,投射现实。影片由一个落魄说书人的视角将十三郎从名满天下到沦落街头这段令人唏嘘的人生故事娓娓道来,影片的结尾有一行字幕:“献给全港编剧共勉”,这句话像是一句鼓励,更像是一句安慰。“问何日文章有价?”,一句诘问,借由南海十三郎之口,悼念那些被荒废和玷污的才华,道尽了速食时代被迫在商业的夹缝中生存的编剧的辛酸与悲哀,这无非是一个潦倒编剧在讲述另一个潦倒编剧的故事罢了。

“文章有价,百世流芳”这掷地有声的信仰在喧嚣浮华的时代渐渐隐匿式微,但情真意切的唱念做打仍萦绕耳畔,文章有价的承诺也从来未敢淡忘。随着银幕的暗淡,镜头最后伸向了那些平庸的街边流浪者,仿若神来之笔,假作真时真亦假,芸芸众生中又有谁知道这其中会不会有下一个南海十三郎呢?一身傲骨,终零落成泥,疯癫于世,天才的悲剧也许还会继续上演。

且看何日文章有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