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爷爷故事就在这袅袅烟雾中,续了又续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30
爷爷的小房子,卧在一个山湾里,黑黑的土墙与黑黑的杉树皮房顶,一走近小小的稻场,烟火的气息就从小木格窗向我扑来。

爷爷喜欢烧草皮,作肥料,火坑里烟就特别大。隔三差五,爷爷干完农活儿,就会把屋前屋后有草的地方,甚至去对面郑家的小路,以及去田里的小径,都用薅锄片去薄薄的一层,骄阳之下晾去多的水分,用撮箕提回去,码在柴尾巴上,一点点地往前攒去。有时候,爷爷在坡里干活儿,就在柴堆上盖上一厚层,这样既沤了柴草灰肥,又留了火种,到屋后提起火钳扒拉几下,加点枯枝子柴,吹火筒伸在烟柴头上吹两下,火就又燃旺了。反正他住的是老屋子,烟熏火燎,连墙土中间都被熏得黑黢黢的,也无所谓。

只不过是烟火气息更浓郁一些。杉木松木枯枝的油香味,花栎木的清香味,蒿草的药香味,其它青草的糊味……我只要在爷爷的屋子外头使劲吸一下鼻子,就知道他今天火里烧的什么柴什么草。

烟火留下的草木灰是爷爷的万能肥。他的烟叶田,他的小菜园子,都有一层厚厚的草木灰。我不懂草木灰为何这么受他器重,但那茂盛的烟叶田,一匹叶子足有两尺长,叶片厚厚的,颜色也呈墨绿,上面偶尔还伏着一条胖乎乎的青虫,哎,你看嘛,连青虫都长得如此壮实!爷爷把虫子捉下来,丢给大公鸡,大公鸡啄两下,又衔去讨好母鸡了,母鸡毫不客气,它头一扬,脖子缩动两下,虫子就下肚了。

还有长得劲鼓鼓的小菜,像赌气一般,像彼此之间有着仇恨一般,明晃晃地挂在枝头炫耀自己的活力。尤记他种在一块大石板上的韮菜,水灵灵,翠生生,中间不夹一根杂草,细长的叶子,如秀发一样齐整,清晨的露珠挂在叶尖,晶莹剔透,不忍触碰。每次我和姐姐去爷爷的小屋,他就安排姐姐去割上一大把,洗净切成小段,再又细细切半碗肥瘦相间腊肉臊子,架上炭火,炖鸡蛋。啊,那鸡蛋羹的香啊,能香一屋子,香得让我觉得有个爷爷真是个富裕的人生!

当然,爷爷的小屋子里,从来不缺香——不缺烟火香和烟火烹制的香,有时是炭火煨的腊腰条肉,有时是鼎锅烘的腊猪蹄,还有酸酸脆脆的腌包儿菜(球白菜),一咬就一口又酸又辣的水的泡小红椒……种种硬菜小菜,也不知我爷爷这位地主家的公子哥是怎么有了这手好厨艺的。

他做小菜,只有一个绝招,该粗放就粗放,比如煮肉,一定是大坨坨,大块块,煮开了再放盐,再加花椒生姜大蒜,最后放辣椒皮。

而精细的一点儿也不含糊,比如做豆鼓或者霉豆腐,花椒辣椒一定先炕干潮气后再用碓舂得细细的,还有各种我不知名的香料,都有严格比例。说到这儿,我倒想起了他稻场坎下的一小块田,里面种的全是香料,一棵花椒树,一棵山胡椒树,还有一丛合香,一行生姜,其余的,我也不认得,也就不记得了,反正比我母亲的小菜园子品种丰富多啦。当然,那里也是草木灰的用武之地啦,草木灰的数量有限,不可能所有地里都撒上,小菜和烟叶是爷爷的宠儿。

爷爷自制的烟,尤其是马棒(竹根烟斗)烟,抽起来,不但一点都不呛人,还香香的。我特别喜欢爷爷抽马棒,每当天边的晚霞熄掉之后,我就会说:“爷爷,呼马棒嘛。”随即给他把马棒递上去,把装烟丝的铁盒子捧过去,还把挖马棒的一个小签子也放到他顺手的地方,再把卷得紧紧的像根棍子的火纸卷点着。爷爷坐下来,拿起马棒,先伸到嘴边吹两下,然后扭开盒盖子,细细的烟丝在白炽灯泡下泛着淡褐色的光,一缕夹着极淡的熟菜油味的烟草味飘了过来,他伸出三根手指,撮了一点,按进马棒的斗里,抚平,我连忙把火纸卷吹亮递上去,爷爷接过去顺手点燃了烟,马棒的斗像颗星星亮了起来,爷爷吸两口,又停下来,一斗烟,三五口,火星一明一亮间,就完了,他“噗”地一下,把烟灰吹出去,转过马棒看看,若有残余,就用签子掏一掏,再装一斗烟,再点燃……

爷爷故事就在这袅袅烟雾中,续了又续。他从装肚子疼逃学去山上锁锦鸡的少年时代,一直讲到住在一座叫白岩的山上的猪圈里的青年时代,在那里,他有了这一生中唯一女儿——我母亲,讲到曾是大家闺秀的奶奶被戴高帽子,再讲到喜迎平反时,通知他们去开群众大会,两人高兴得一瓶酒泼在地上了也不知晓的中年,每一段经历,爷爷的语调没有太大变化,如他总结, 社会 的进程,历来如此。倒是我这听故事的小小人儿,对很多故事中的问题不懂,但对那些爷爷向我简要描绘的银首饰,金耳环有着诸多向往,其实爷爷只用了一句话:那些银制的胸针项链,一大团,走路叮叮当当响。我问爷爷:“怎么不偷偷留一点点呢?”他“噗”地一下吐出马棒里的烟灰,干脆利落,反问我:“是脑壳重要还是那些东西重要?”

于是,我的念想也被爷爷用烟雾吐散了,我至今不喜任何首饰,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在爷爷的火坑边,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已显不出它闪亮的色彩,被我藏在了某个角落里。

但爷爷在烟火的香味里,却开拓了我的另一些喜好。在屋子火坑旁边的木窗台上,许多小小的黑乎乎的东西都落有一层柴草灰,唯有他的老花镜,唯有他的大部头书,还有蓝红的铅笔都亮亮的。他每晚都会看如大词典一般的《毛泽东选集》或者《邓小平理论》,我曾拿起看过,书上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书页已熏成了黄色,翻动书页时全是烟火的气息,我一点也看不明白,幸好,他有一大盒子小人书《星球大战》、《上甘岭》、《庐山恋》……在他读书的时光,我也就着那火,就是那黄晕的光——读书。

尤其是冬天,小木窗外又冷又黑,风呼啸而过,但小屋子里,火燃得旺旺的,似乎能照亮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