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一条泥沙俱下的水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05
我曾是一条泥沙俱下的水

现在,我安静了,我静静的流淌

静静地,仿佛不流淌一样

可我心底也有很深的淤泥

荷花不嫌弃我,亭亭玉立

鱼儿不嫌弃我,东西南北地游戏

我的清澈和淤泥各得其所

我欢欢喜喜,向更卑下的低处流去

                                                                                              ——海桑

最早的记忆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不愿意上学,妈妈给我买两毛钱一包的又甜又咸的日本豆,其实就是油炸面疙瘩裹花生米。一开始她送我到学校后就离开了。我吃完她买的日本豆也离开了。学校西边有一条干枯的河。我逃学的日子就是在那里一天天度过的。我就躺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太阳一点点地从东挪到西,直到放学时才背着书包若无其事地回家。

后来被妈妈发现了,她把我送到教室,等上课铃响过之后再离开。可等不到第一节课结束我又溜出去了。她威胁我说,如果我再逃课,她就回姥姥家,不要我了。这一招挺管用的,我老实多了。因为我害怕她真的回姥姥家,不要我了。现在想来,应该没有一个女人会因为孩子逃学而回娘家吧?也没有一个女人因为孩子不愿上学而不要她吧?

小姑姑问我为什么不上学,我说因为同学念a、o、e的声音太大,震得我耳朵疼。她说:“你也可以念大点声震他们的耳朵呀!”

好吧,这只是我的借口。真实原因是班里两个女孩闹矛盾了,在同学中间拉帮结派,她们都长得又高又壮,我不知道该称谁为王。我很为难,两个我都得罪不起。我欠其中一个女孩一块猪肉丁,欠另一个女孩一个大雪梨。她们都是我家邻居。一天中午,其中一个女孩的家里做面条,放了猪肉,用油煎过,闻起来很香。她边吃边砸吧嘴,剩最后一块的时候,她用筷子夹起来,问我:“想吃吗?”我当然想吃了。她说:“吃了我的东西,就得听我的话。”

不久后,我又吃了另一个女孩的一个梨。那是她爸爸从外面打工回来时在火车站买的。我看到了,一大兜,放在一个黑色的行李包里。他们吃梨的时候,我故意在他们家门前走来走去。她的爸爸就慷慨地拿出一个大个的梨给我。我捧着梨正准备啃,她妈妈说:“回家让你妈给你洗洗再吃,记得告诉她是我们家给你的。”最后,那个梨还是在没到家之前就被我吞到肚子里。

二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可我当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一天下午,村里的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把我家的柜子、床、木箱一件一件地抬到奶奶家里,村里的女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望着这么多人在我家进进出出,我又好奇又兴奋。直到看到妈妈哭红的眼睛我才停止了兴奋,可还是很好奇。从那天开始,很多年里,妈妈几乎每天都在深夜偷偷哭。她的哭是那种实在控制不住才发泄出来的抽泣,用被子蒙着头,生怕我听见,可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夜那么静,她的哭声总是让我害怕,让我不安地睡着又不安地醒来。

在最后一件家具搬完之后,邻居家女孩把我叫到一旁说:“你吃我家的那个梨我不让你还了。”

“真的吗?”我不敢相信。

“真的。我妈说你没爸爸了。”

之后,妈妈牵着我的手去了奶奶家里。那时我家和奶奶家一个在村南头,一个在村北头,我们村被一条干枯的河隔成南北。河边长着几个高大、粗壮的杨树。每年春天,大块大块的杨絮四处飘落,落在身上,软软的。

奶奶家的院子里有鸡圈、羊圈、猪圈和狗窝,还有月季花。院子的地面上很干净,很少出现鸡屎、羊屎、猪屎或狗屎。奶奶和妈妈都是爱干净的人,很勤快。

小时候,觉得那个院子好大好大,无论是从南边的院墙走到北边,还是从东边的院墙走到西边,我都要走好多步,走上好久。可当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时,回到那个久别的地方,我忽然觉得它好小,我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院子!无论是从东到西,还是从南到北,我挪几步就到了。这让长大后的我充满伤感。我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度过我的少女时代。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中午妈妈在做饭,爸爸说出去走走,吃饭的时候就回来。饭好的时候他没有回来,饭都凉了他还没有回来。事实上到现在他都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妈妈是一个温柔且美丽的女人。我记忆中很难忘的一幕:一天中午放学,她在院子里洗衣服,弯着腰倒掉盆里的水。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和头发上,她的头发又粗又黑,在腰间摆来摆去,很美。想必爸爸也是知道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他在的时候总说妈妈长得很像一个叫张玉的电影明星。张玉是谁呢?一定也很美吧。

爸爸离开之后,我看到了妈妈能干的一面。她开始在一间空房子里尝试着做各种可能挣钱的生意。养殖肉鸽、生产绿豆芽、黄豆芽,做水煎包和烧饼……从不闲着,而这些生意总是以失败告终。不过我还是靠卖肉鸽、豆芽、煎包和烧饼的钱完成了我的学业。妈妈真是一个温柔、美丽且能干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被岁月无情地折腾着、磨砺着,多让人心疼!

奶奶有九个孩子,最小的孩子是我的小姑姑,她只比我大几岁。她当时在读中学。她会捉鱼,每天早上上学之前,她在洗脸盆里放一些干馒头做鱼饵,用塑料袋把盆口蒙起来,再掏一个不大不小洞,之后把脸盆放在河里固定的位置,插一个木棍作记号,当然,记号只有她自己知道,放学的时候再把盆子捞出来。她每次都能捉到好几条鱼,都是很小的鱼,奶奶把这些鱼拌面煎煎,金黄金黄的,很诱人。姑姑把煎好的小鱼放在白色的盘子里,让我先吃。每次我都不懂事地把鱼身上的肉吃个精光,只给小姑姑留下鱼头。奶奶总叮嘱姑姑,说我小,让她让着我点。其实即使她不叮嘱,姑姑一直都在让着我,照顾着我。

小姑姑辍学之后就不再捉鱼了,她开始放羊,贴补家用。我知道她之所以辍学,是因为家里实在困难,只能供我们仨小孩上学。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她,就常常帮她赶羊。在羊吃草的时候,她总是盯着远方发呆。她会唱《同桌的你》,唱完,她问我好听吗?我说好听。她说:“小孩子家懂什么?”

她还曾对我说,她最喜欢的一个字是发音为“yi”的字。我一直不知道是哪个字,她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只知道“一”“医”和“姨”,可她说这三个字都不是。我问她到底是哪个字的时候,她又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后来我又学会了“伊”“毅”和“怡”,每学会一个字,我都问她是不是,她都摇头。是哪个字呢?到现在我都不知道。

有一次我生病了,好像是发烧。那天大人都去地里收小麦去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她很着急,问我想吃什么东西。我说我想吃炖鸡蛋。她就给我炖了一碗鸡蛋。我尝尝是甜的,我说我想吃咸的,她就又给我炖了一碗咸的。

吃过炖鸡蛋我的病就好了。这件事让我很难忘。

后来,小姑姑定了亲,是一个善良温和的胖子。他的眼睛有点小,一笑就更小了,可他又是那么爱笑。她问我:“他长得好看吗?”

我说:“挺好看的。”

“这么胖,眼睛又小,还好看?不过只要人善良就行。”

“对对,善良最重要。”我赶紧说。

“看吧,你还是觉得他长得不好看。”她嘟着嘴,有点生气地说。

后来,这个小胖子还是成为我的小姑父,他是一个可爱又温和的男人。现在他们有两个儿子。生完小孩后,小姑姑胖了一些。他们买了一个半挂车,帮别人拉货。小姑夫开车,小姑姑跟车。她现在应该很幸福。小姑姑能有一个好的归宿,让我感到安心。

我遇见过很多很好的人。他们就像阳光,像花香,像春天与火焰。我总想与这样的人维持关系,无论是友情、亲情还是爱情,总想和他们在这个孤独的星球上永远地在一起。我从不喜欢分离,不喜欢散场和剧终人散。

小学四年级,我遇见一个对我很好的老师,我们的语文老师。他是当时唯一对我好的老师。当我在其他老师眼中还是一个笨拙、孤僻的学生的时候他却对我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猜大概因为我作文写得好。他经常在班里念我的作文,还带我去参加镇上的作文比赛。有一次他让我们写日记,一个星期后他检查时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在坚持,就奖给我一个作业本。这个作业本让我受宠若惊。有同学因此编了一句顺口溜:“日记日记,每天都记;一天不记,就要放屁。”一看见我就朝我喊。现在想来,他们大概是妒忌我得了那个本子。我才不理他们,照样每天写日记。我因此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这个习惯坚持至今有二十多年,使我受益匪浅。

一天晚上上自习,外面下着大雪。他走到我的座位旁,拍拍我的肩膀问:“冷不冷?”我呆若木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味他跟我说话时亲切的语气和表情,以及那句“冷不冷”。我很想哭。直到困得睁不开眼,我才对着漆黑的夜说:“不冷”。

我上过两个五年级。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六年级,五年级结束后直接升入初中。我当时的成绩考上了初中,可家人不让我再上学了。不是不愿,是他们供用不起了,爷爷奶奶又经常生病。一开始,我也决定听从家人的意见,辍学跟村里的孩子一起去外地打工。可暑假的时候,我去镇里,经过生产冰棒的工厂,看到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在干活,我忽然很想上学,我不想变成他们那样。

那天我回到家,向别人借了一个泡沫箱子,里面放一个小棉被,开始从那个冰棒厂进冰棒,之后在我们村和邻村卖。很赚钱的,五分钱的冰棒可以卖一毛钱或换一个啤酒瓶,一个没有破损的啤酒瓶在废品站可以卖两毛钱。每天上午我骑自行车到镇上进货,我们镇离我们家有五公里远,中午的时候在村里转几圈就卖掉了。那时正是夏天最炎热的时候,我身体瘦小,箱子又很重,一不小心就会连车摔倒。那时候并不觉得苦,即使现在回想起那个暑假都不会觉得苦,只觉得挺有意思的,会觉得原来自己也很厉害。一个暑假,我就赚足了学费,重读一遍五年级,得以延续学业。

第二个五年级,我仿佛开窍了,学习成绩变得越来越好。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认真听讲,认真完成作业,就能学习好。学习其实是一件很简单很划算的事情,付出就有回报。

初中时,我遇见了迁。她叫迁,司马迁的迁。

人有一种能力,你可以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将要同你成为知己的那个人,你有一种直觉,你能感受到她与你有相同的呼吸、相同的心跳、相同的想法。你们心有灵犀,看到对方第一眼就会明白你们将与彼此患难与共,生死相随。我与迁就是这样的好朋友。开学的第一天,我们就很有默契地成为同桌,成为永远的好朋友。虽然我们已二十多年没再见面,但我还是自信在她的心里我是她很好的朋友。

迁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爸爸是泥瓦匠,妈妈是从云南买过来的哑巴,她的家境让我充满同情。我们总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她给了我珍贵的友情,让我明白原来我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孤独的人,这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来说多么重要。

初三升学考试,我和迁的成绩都很好。我选择了一所升学率较高的高中,迁选择了一所学费低的高中。我的学校在县城中心,她的学校在县城边上,我们就此分开。高中的时候,我到县城边找过她四次。

第一次见到她,她对我说:“我这个月考试占全校第一。”

第二次见到她,她对我说:“我这个月考试还是占全校第一。我们班有一个男孩,坐在第二排,笑起来很好看。”

第三次见到她,她对我说:“你说男生会不会喜欢我?”

第四次去找她,是在临近高考的时候。我去她的教室没有见到她。她的同桌小声告诉我:“你看见第二排的那个男生了吧?迁上一周给他写了一封情书,他收到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了迁,骂得很难听。迁从那天起就没有再来学校。”

我看见第二排坐着一个男生,耳朵里塞着一个黑色耳机,不停地摇头晃脑。

“是那小子吗?”我问。

“是他。”

我走到那个男生面前,敲了敲他的桌子,他站了起来,奇怪地看着我。我一把抓着他胸前的衣服,使劲往后一推,他连同后边的桌子摔在地。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没有见过这个叫着迁的女孩。

高中三年,我总是很饿。一天五块钱的伙食费,买来的食物总填不饱我的肚子。我学的文科,数学很重要。可我上数学课总觉得脑子不够用。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很纠结。我不知道每天该不该花一块钱买一个鸡蛋。总觉得不划算,可如果不吃的话,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就觉得因为用脑过度头痛。

当时为了帮助学生度过高考冲刺的重要时刻,每个班都有一位老师帮助解决大家日常遇到问题。如果有问题,可以写在纸条上,夹在作业本里,老师把建议写在纸条上,再放回作业本了。我向老师咨询的唯一的问题是:“我每天早上能不能吃一个鸡蛋?如果不吃的话,数学课上我会头痛。”老师回答说:“吃!”于是我每天吃一个茶叶蛋,这在当时真是一件奢侈的事。

尽管一直饿肚子,可同很多女孩一样,同迁一样,我在高中时代情窦照样初开了。那年我十七岁,是的,我十七岁那年,极有勇气地喜欢上了班里一个男生。他唱歌好听,作文写得又好,长得又好看,又有才华。我当时真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高一下半学期分科的时候,我送给他一盒《梁祝》的磁带,那盒磁带20块钱,20个茶叶蛋的钱。

高考结束,填报志愿的那天,我给他写了一封情书。他把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条上面给我,那个电话号码我看一眼就记住了,到现在这十一个数字我都能倒背如流。他没有给我回信,只是说我有什么事给他打电话就行。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最焦心的事情不是等待录取通知书,而是等待着和他通上电话。我用邻居家的座机给他打电话,每次都是他的家人接到,他们说他不在家。我信以为真了。隔一天又跑到邻居家再打,还是不在家,我又信以为真了。过一天,还是不在家。等到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他不想接我电话,人家不喜欢我。

妈妈知道了这件事,跟我说,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倒在别人家门前站不起来。我说我不会的,然后躲在厕所里放声大哭。

我总幻想自己和他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一样。有一次,我看到一只白色的蝴蝶飞到他所在的教室里。他的教室在三楼,我仰着脖子,久久地看着这只蝴蝶,仰得脖子酸痛。我觉得这只蝴蝶就是我,我飞着去找他了,我的眼睛也发酸了,不知道是看的太久了,还是感动了。

最后我还是没有跟那个小子恋爱。可他还是在我的人生中占有极重要的位置。回想起那些年,我就会看到一轮大大的太阳,我知道那是他,红彤彤的。我至今都认为有自己喜欢的人是件特棒的事,即便是暗恋。你会觉得人生从此变得金碧辉煌,变得波澜壮阔,一切都跟遇见那人之前不一样了。

多年以后,甚至到了今天,我都会梦见他。我总梦见他来找我,他说他喜欢我。我说当年你为什么总不肯接我电话呢?现在一切都太晚了,我不能接受你,我已经结婚了。每次醒来,我都觉得痛快,还有点伤感。

我很轻松地考入一所不错的大学,很愉快地度过大学的四年时光。

这要感谢迁,是她给过的友谊让我学会了如何与人相处:对别人好,并很自然地接受别人对我的好,很多融洽的关系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大学四年,最值得珍重的就是与室友一起度过的时光。我们一起上课下课,一起挤在食堂打饭,一起在考试前突击,一起在宿舍边泡脚边讨论男生,一起做兼职,在街头发放治疗脱发的广告单。现在大学毕业几年,一些同学的名字都快要忘记了,我们还能时不时地聚在一块,交流养娃的种种苦恼,吐槽老板的种种劣迹。

毕业两年后,我结了婚,跟一个练过散打的男人。结婚之前,妈妈问他会不会打我,我说不会。他不仅不会打我,连吵架都会让着我。他是一个善良体贴的男人,对我很好。结婚一年后,我生了一个女儿,她已经两岁了。我孝敬公婆,尽心尽力地照顾好孩子,认真工作,与同事关系融洽。我在别人面前尽量表现得轻松、明媚,就像一条小溪,清且浅。就像从未吃过苦,从未受过伤害,没有故事一样。

只有和我结婚的那个男人知道我曾经历过什么。他没有嫌弃,他说我让他心疼。只有他知道,我曾是一条泥沙俱下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