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汤显祖的梦与情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08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汤显祖的梦与情

题文诗:

文章之妙,不思而至,文章生气,心灵飞动,

下上天地,来去古今,生灭如意,无所不知.

因情生梦,因梦成戏,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生者可死,死可以生.临川四梦,放浪形骸,

梦境之中,至情永恒.梦中之情,未必非真,

梦外之人,未必非梦,人蚁何殊,南柯无二.

淳于未醒,无情有情,槐国蝼蚁,各有深情,

淳于既醒,有情无情.真情所至,虚空不坏.

真即是情,情即是真,情通古今,宇内一情.

不逆于心,不娇于情,不饰不掩,顺性天然.

正文:

自日本戏剧史家青木正儿始,人们说到汤显祖,总是会谈起莎士比亚。这一东一西两个剧作大家,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都在1616年辞世,距今整整400年。

两人之间确乎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莎士比亚在1594年写作《罗密欧与朱丽叶》,汤显祖在1598年写作《牡丹亭》,都是关于年轻女子“情死”的故事。又比如,我们颂扬汤显祖的“情”与“天然”;而莎士比亚让歌德至为称颂的地方,正是“没有人比他更为自然。”

颇有意味的一个现象是,对于较为年轻的一代中国人,莎士比亚是一个比汤显祖更令他们熟悉的名字——即使他们生长在中国。了解朱丽叶的人,远比了解杜丽娘的人多。我们能随口说出哈姆雷特的名言,却并不一定知道邯郸卢生的名字。

对于我们中的许多人,汤显祖是陌生的。这其中有商业文化的浸染,也有文化传承的落差。

陈列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汤显祖画像(聂鸣 供图 )

我之所以做此感慨,是因为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我,在不更事的童年时代,便熟知《哈姆雷特》和《威尼斯商人》的故事。而直至长大成人,世界观形成之后,才真正接触起汤显祖。与同辈人交往的经验告诉我,我并不是一个特例。

实际上,令我们陌生的,不唯一个汤显祖。对于成长于全球化时代的人,所有传统的“东方”,都是陌生的。尤其是,在互联网环境下,“东方”与“西方”的边际在日益消融。

有意思的是,当我们学习了西方种种理论之后,再回看汤显祖,会感到他是现代的。比如他的“梦”、他的“情”、他的“悲”。他的“生生死死随人愿”。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似水年华,如花美眷。恁般景致,应人人得见。



因情生梦,因梦生戏

《牡丹亭》的故事,因梦而始。太守之女,爱踏春阳。适逢春日,小姐进得园中,见姹紫嫣红开遍,感怀自己生得花容月貌,却“三春好处无人见”。遂而生梦。梦里遇到一书生折柳,是其三世婚配。游园归来,郁郁难言,至情伤而亡。后化为魂魄,与书生续未竟之情缘,最终还魂,结为连理。便是“杜丽娘慕色还魂”。

“临川四梦”,皆以梦说事。梦是从何而来的呢?汤显祖在《复甘义麓》中,谈《南柯记》和《邯郸记》:“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梦”是路径,“情”是中心。在《紫钗记》中,梦的作用较为简单,其余三部,梦的意义,都很重大。

汤显祖的难题是:如何赋予“情”以绝对的价值,同时又不破坏社会与自我的平衡?于是,他造出了“梦”。

《牡丹亭》中,“梦”是一个制造出来的自在时空。在这个空间里,杜丽娘的所作所为,可以脱离于寻常礼法之外,不受到社会的苛责。其慕色而亡之后,花神恳请判官宽恕杜丽娘的鬼魂,如是辩解:“此女犯乃梦中之罪,如晓风残月。”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席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尽管汤显祖如此明确地宣告,《牡丹亭》一剧,并非男欢女爱的才子佳人戏,但400年来舞台演出中,多数还是将之当作才子佳人的爱情戏来演,至多,不过以爱情为矛,反抗世俗,追求婚姻自由而已。

《牡丹亭记题词》中,有著名的一段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世间女子如杜丽娘者,因情而死,又因情而生,才可被称作为“有情人”,是至情至性之人。

梦境之中,“离魂”的杜丽娘,出离于形骸之外。夏志清言:“丽娘的梦,是一个无时间性的世界,在这世界中,爱是唯一的真实。”这把游走在梦之中的魂魄,怀有一腔热情,不受时间、生命和死亡的拘束。而爱情之永恒,亦存在于这梦的时空里,一旦它正常化,有了实质性的形体,永恒便难以为继。

梦境之外,时间依然具有绝对的掌控权。戏曲后部的杜、柳,不过一对寻常夫妻,女人托心于相夫教子,男人期冀于仕途显扬。汤显祖所言那个,至情至性的杜女丽娘,在其走出梦境、俗世还魂的那一刻,便被时间收回了。

较之《牡丹亭》与《紫钗记》,《南柯记》与《邯郸记》对于爱情的态度,有所变化,从“求”变为了“放”。美国学者夏志清用汤显祖时间观念的变化,来解释这个差别。在他看来,后两部戏中,汤显祖是以“永恒”的角度来看待人之处境,发现了爱情与他人价值的欠缺。所谓永恒,即无穷无尽的时间,在无限面前,人的意识无能为力。

《南柯记》改自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讲名为淳于棼的官员,嗜酒发梦。在梦中,淳于棼被邀进蚁国,与公主瑶芳成婚,任南柯郡守。他治理有方,拒敌有功,颇有政才。然而,其妻亡后,淳于棼为大臣陷害,称其为“异族”,劝回人间。醒来后,淳于棼寻找槐安国所在,却发现,原只是院中槐树下的小小蚁穴。其妻馈之金钗金盒,不过槐枝与槐夹,他瞬间梦醒。

然而,汤显祖不同于庄周与嵇康,他始终有“情”要抒发,要入世,要参史。他研读了宋史,曾经想过撰写明代历史人物评传,却被“奇僧”(或许是达观和尚)喝醒,断了念想。

在《答吕玉绳》中,他写道:“忽一奇僧唾弟曰:严、徐(阶)、高(拱)、张(居正),陈死人也,以笔缀之,如以帚聚尘。不如因任人间,自有作者。”和尚的话令汤显祖如梦初醒,终于没有“陈死人”,开始了戏曲创作。汤言,戏曲能“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这套理念,完全展现在了“临川四梦”之中。

“临川四梦”皆取材于唐宋故事。然而,汤显祖将之时代化了。“四梦”有真有幻,亦古亦今。它们都有着浪漫、神奇的外表,却又都是现实、真切的。汤显祖表面在写梦境、谈风月,其下却在抒发满腔郁愤,言其未竟之理想与追求。

在《答李乃始》中,汤显祖信云:“词家四种(临川四梦),里巷儿童之技。人知其乐,不知其悲。”

在汤显祖的时代,人们就已经认识到,“四梦”是发愤之作,剧中寄托了作者的悲愤。王骥德在《曲律》中说汤显祖,“语动刺骨”。臧晋叔言:“临川传奇,好为伤世之语,亦如今士子作举业,往往入时事。”潘之恒看《牡丹亭》演出,“既感杜、柳之情,复服汤公为良史”。换言之,汤在传奇中,表现出了历史学家的胆识。

有意思的是,“临川四梦”的每一部剧中,都有对于战争的描写。《邯郸记》写唐朝与吐蕃的喝陇争斗;《南柯记》写大槐安国与檀萝国的战争;《紫钗记》写在大河西、小河西与吐蕃进行的战争;即使是人们印象里风月无边的《牡丹亭》,也免不了兵戎相见,插进一段南宋与大金的战争来。并且,这场战争的出现,并非为了推动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线。从中也可以看出,汤要抒发之“情”,远非男欢女爱所能言尽。

在《南柯记》中,南柯秀才高唱:“行乡约,制雅歌,家尊五轮人四科。俺因他切磋,他将俺琢磨。”如是这些,汤显祖都曾在为官时实行过。他在徐闻蛮乡主持“贵生书院”,在遂昌兴办“相圃书院”起到了一些成效,却最终也不是解决途径。

汤显祖治理遂昌五年,剔除弊政,消灭虎患,教育青年,口碑载道。在其到任之前,遂昌也“昼有公差,梦有盗警”。汤之为官刚柔并济。时而雷厉风行,“勒杀强盗十数人”;时而极重人情,可以做出除夕夜释囚回家、元宵节纵囚观灯的举动来。在他离开遂昌之时,民吏挽留,建祠纪念。查阅《遂昌县志》,在“名宦祠”祭祀的22名宦中,汤显祖是名望最高的一个。《牡丹亭》与《南柯记》描写的许多故事,正是汤显祖本人的经历。

《牡丹亭》里杜丽娘之父杜宝,任南安府清乐乡太守。其治理之下的清乐乡,宛若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仙境:“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月明无犬吠黄花,雨过有人耕绿野,村村雨露植桑麻。农夫、牧童、采桑妇、采茶女,各个欢歌乐舞,嬉笑开怀。

此等清明喜乐的景象,也出现在《南柯记》里。在《风谣》一出中,描写淳于棼治理的南柯郡:“何止苟美苟完,且是兴仁兴让。”南柯百姓高唱《孝白歌》,是汤显祖未能实践的政治蓝图:“征徭薄,米谷多,官民易亲风景和,老的醉颜酡,后生鼓腹歌。”

当我们联系其此时的社会现实,会在舞台上的一片莺歌燕语中,嗅出苦涩的意味来。万历时期,赋税最重。万历二十四年(1596),政府开始征收税矿,宦官充任的矿监税使遍布天下。“三辅嗷嗷,民不聊生。”遂昌地方多金、银之矿,无法应付即将到来的矿监税使,也是汤显祖弃官的重要原因之一。

汤显祖知道,自己的理想已经无法实现,所以辞官回家,退隐归田。然而满目疮痍,总是意难平,于是以文为器,在戏曲传奇里实验的政治理想和改良实践。这是对现实的反抗,也是对后来人的激勉。在《示赵滕侯》中,汤显祖写道:“俯迹自沾衣,驱车从此去。勉矣后来人,当知心所悟。”

这是汤显祖写给其官场生涯的告别之词。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汤之同代人王思任,对“临川四梦”做评论说:“《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王思任在这篇叙中还说,“四梦”之中,“得意处惟在《牡丹》”。他对其中着意表情之旨又做点评,“若士以为情不可论理,死不足以尽情”。由此可见,王思任是深知汤显祖的。

汤之哲学,一言蔽之,唯情而已。汤显祖并非哲学家,没有专门的哲学著作。他的哲学思想,体现在戏剧作品和书信、杂著之中。

较之男女之情,汤显祖的“情”,要深广得多,也丰富得多。有意思的是,西方学者在谈论汤之“情”的时候,用到的词是更为现代的“爱情”。夏志清说“四梦”,认为前“两梦”中,汤显祖对于时间与永恒的概念,相对淡薄,因此,主人公可以融入时间,专注爱情,在情爱的狂喜之中忘却时间。西方人所说的“爱情”,是男女之情,与我们传统里所说的“情”,不是全然相同的概念。

王国维说宋元戏曲,“唯自然而已”。亦可借来看待汤显祖。《牡丹亭》里《游园》一出,丫鬟春香称赞小姐的衣裳头面,说“今日穿插得好”。杜丽娘却偏不领情,答唱道:“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这话用来形容汤显祖的“情”,却是恰到好处。

人的天性,汤显祖称之为“赤子之心”或“直心”。他认为,人们如果能“直心”而为,就可以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直心是道场。道人成道,全一片心尔。”

不逆于心,不矫于情,不粉饰,不虚掩,顺乎人性的天然,就是真性真情。令人饥得食,渴得饮,病得医,春思昏昏得婚媾,就是顺情而为。其本质,不过一个“真”字,是“赤子之心”。济慈说:“真即是美,美即是真。”在汤这里,“真即是情,情即是真”。抛了“真”而谈“情”,皆是形骸之论。梦中之情,未必非真;梦外之人,未必不是身处梦中。人蚁何殊?南柯无二。

“情”与“理”的关系,是宋以来理学家讨论的重要问题。在理学家那里,“情”是作为“理”的对立面出现的,“理”是在“纯善”、是“天理”;情是“恶,”是“人欲”。“理”应该制“情”,“存天理、灭人欲”。换言之,“理”中所没有的,就是不应该存在的,要“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汤显祖则与之不同。他反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那些说“理中必无”便“必无”的人,可知“情之必有”是真实存在的呢?

《桃花扇·传歌》,清代坚白道人绘《清彩绘本桃花扇》。描绘李香君将刚学的曲辞《牡丹亭》演唱给教曲先生苏昆生、鸨母李贞丽及杨龙友欣赏的场景

相较于“从一而终”的“情之正”,汤显祖更热衷放笔于自然流露的“情之至”——这一点,在《南柯记》里面体现得也很明显。淳于棼入梦,皆因“痴情妄起”,这中间有情,也有欲。觉醒之后,淳于棼回顾梦中一生,便栖心道门,弃绝酒色,因“有情”,入“无情”。

这无情中有着深切的悲情。在《寻窹》一出中,淳于棼发现梦中蚁国,实为蚁穴,惆怅若失。然而,他希望以虔诚的佛心,助亡妻和蝼蚁国百姓升天,甘愿受那焚指为香之苦。“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得无情似有情。”《南柯记》最后,淳于棼立地成佛,合手不语。

清学者沈际飞,为《南柯记》所做题词,颇为有理:“淳于未醒,无情而之有情也;淳于既醒,有情而之无情也。惟情至,可以造立世界;惟情尽,可以不坏虚空。而要非情至之人,未堪语乎情尽也。世人觉中假,故不情;淳于梦中真,故钟情。即槐国蝼蚁,各有深情,同生仞利,岂偶然哉?”

《牡丹亭》中,汤显祖似乎在放大“情,理之必无也”。杜丽娘春思梦遇,寻梦而亡,死后魂魄未散,以女鬼之身自荐枕席;柳梦梅因画生情,与杜丽娘的魂魄无媒自合、婚走野店……凡此种种,生而死、死而生的真情,都是“理之必无”的“人欲”。此处,汤显祖有意地在“以情抗理”。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杜丽娘:敢想、敢爱、敢生、敢死,敢于过真正的人的生活。

戏因梦成,梦因情成。汤不认可“理”或“性”(天命之性)是为纯善。“性无善恶,情有一之。”善与恶,皆是“情”中所固有的,是实际存在的客观真实。因此,善恶之情都应该自然地表现出来。人在善恶之中,能分辨取舍,为善去恶。“情”既有善有恶,那戏中也该有“极善极恶”。汤显祖认为,通过戏剧对各种善恶形象的表现,“无情者可使之有情,无声者使之有声”。

戏剧为何能取得这样的效果?“岂非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也哉!”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这是非常“尽人欲”的说法。

写作上,汤显祖强调直抒心情,反对盲目的模拟古人和墨守成规。他关注文章的“灵性”,强调自然,反对模拟。在《合奇序》中,他说:“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奇奇怪怪,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

“自然灵气”听来玄虚。汤在《序丘毛伯考》里作解:“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知。”一言蔽之,便是:“性乎天机,情乎物际。”

吴梅在《中国戏曲概论》中,谈及“四梦”中的“客观之主人”和“主观之主人”。就表面而言,“四梦”的主人,是为杜女(杜丽娘)、霍郡主(霍小玉)、卢生与淳于棼。深知文义的人,会从四人身上延伸开去,看到鬼、侠、仙、佛。然则,此四人仅为曲中之主,而非作者意中之主。汤显祖意嘱的“四梦”之主人是谁?——判官、黄衫客、吕翁和契玄。

何以言之?就戏而言,杜女(杜丽娘)、霍郡主(霍小玉)、卢生与淳于棼也好;鬼、侠、仙、佛也罢,皆为场中之傀儡,受人操纵行事。而后四人:判官、黄衫客、吕翁和契玄,才是提掇线索之人。就梦而言,前四人为梦中之人,后四人为梦外之人。“鬼、侠、仙、佛”为“曲中之意”,丽娘、小玉等,仅为客观之主人;而主观之主人,还属判官等人。他们所做判词,是作者对于人物的判定,类似命运之力。此处,显示了汤显祖超出别家的才情。

在“情”与“理”的关系上,汤显祖始终未能彻底解决,这给他带来了痛苦。在给达观的信中,汤感到自己为“情”牵绕,无法摆脱,却又无能无力,“世界身器,且奈之何?”在《续栖贤莲社求友文》中,汤写道:“应须绝想人间,澄情觉路,非西方莲社莫吾于归矣。”言辞间仿佛有遁入空门之意。晚年,汤意欲隐居庐山,与友人结社修禅,却因其母病,未能成行。

万历四十三年(1616),汤显祖听闻17岁的娄江女子俞二娘,因痴爱《牡丹亭》,愤惋而终。错愕之余,感到“情之与人甚哉”,作诗哭之:“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这是他死去前一年。

次年夏,汤显祖辞世,年终67岁。时万历四十四年(1617),距今400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