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亲在风中老去

如题所述

文:阳嵩

父亲猝不及防就老了,老得不可挽回也无可救药——他才65岁,但看上去已是迟暮深深。仿佛他酝酿了多时的老态终于憋藏不住了,突然就呈现了出来,赤裸裸地揭露了日子不怀好意的阴谋。

我严重怀疑父亲的突然老去应该是一阵秋风作的祟。秋风呼啦一吹就把天地间的草木庄稼都吹老了,父亲混迹其中也自然未能幸免。就像我每次出门,要是在春天,肆无忌惮的春风总是让疯长的蒿草和尖叫的桃花堵住了归路。

归路有多远?脚说,七十公里,或者一个小时;心说,要么一个月,要么更久些——心有那么多事要忙活,以至于总是忙得忘却了匆匆忙忙的归路。

父亲的脸老得斑斑驳驳。

他把自己种在岁月深处这么多年,用气力喂养谷米,用谷米喂 养生 命,又用生命喂养记忆,除了收获三个儿女、三个孙子,还收获了一头雪花样的白发,和一脸的沟沟壑壑。现在,他靠两只眼睛深陷在回忆的沟壑里张望,用脱落了牙齿的豁嘴艰难地咀嚼着余生的况味。

有时我感觉父亲黑廋的老脸更像是一枚落叶:沟沟壑壑是叶的纹理;斑斑驳驳是叶的沧桑;来来去去是叶的宿命。或者像一只他手种的红薯,带着泥土的粗糙质地,也带着泥土的温情记忆。

父亲的腰也老得弯弯曲曲。

仿佛土地的深情呼唤或者用力拉拽,父亲的腰就那么义无反顾地向土地的方向倾斜、弯曲,以至弯成了一株他耕种多年的水稻,或者是一道肉身做的弓。父亲弓着腰用力地向岁月深处走,从没想过要回头,也无惧岁月的剔刀将他修改得面目全非。他还弓着腰笃定无悔地牵引着我们一起向大地的方向走,一直向大地的深处走,仿佛参差共赴今生约定好的唯一归宿。现在,他已快抵达,我还在路上,儿子尚在远方。

或许父亲懂得,每个肉身都是大地牧放和喂养的,也终将被一场大风带走,最终被大地刈割和掩埋。就像一朵花的开和谢。就像一条河的始与终。就像一片云的来或去。

时间赐予的,最终被时间收回;大地赐予的,也最终被大地收回。除了父亲懂,身体也懂得这个道理。有时候身体往往比灵魂更加诚实。

父亲的心也老得安安静静。

有阳光的午后,父亲或许会走出风中的院门,静静地去看车辆次第从门前驶过(宛如大地的书写);或者看雁群相继从天空飞过(仿似来去的印迹),只是在时空的游移中偶尔一声喟叹。

更多时候,他百余斤的体重携带数十年的回忆寂寥地垂坐在风中的院场里。院场像巨幅稿纸那么空旷,他垂坐的身影就像一枚卑微的逗号。随身携带的回忆那么沉重,直碾压得竹椅吱吱作响(更像是竹椅的喃喃自语)。不时刮过的风那么汹涌,吹散了他好不容易想起的一些陈年旧事。

不想心事的时候,父亲或许会端一杯浓茶啜饮。杯中的茶汁宛若此生光阴,已大多被他亲口吞咽,剩下的只是一些渣渣沫沫(是否更像一个深刻的隐喻?)

也或许会和一场风交换点隐藏的心事。比如让风告诉他一些想知道的什么人和事。或者他对风说一些忍不住的是与非。风总是善解人意地热情配合,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呼啦啦地说道,该听的不该听的也都一股脑地带走,让父亲在恍惚中幸福。

再或者和时间较着劲。父亲和时间相互对峙,相互沉默。父亲和时间相互进入、相互呈现。父亲和时间相互消耗,相互伤害——父亲最终败下阵来,带着时间留下的伤疤。

被时间打败的父亲,垂坐在风中的院场里,已然没了太多的想法。

——他只想用最温柔的声音给远在他乡的子女打个电话,哪怕寥寥数语再挂断。

——他只想于夜幕抵达之前,在风中的院场中等到我们归来的温暖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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