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凡太太的详细内容

如题所述

1937年的初夏,我受着命运的搬弄,在北平西山的平民疗养院里养病。那是失火以后新修理过的房子,粉白的墙壁,在四大扇玻璃窗反映之下,更显得光线的充足。我一方面因为搬家时粗笨的工役打翻了英送给我的奇美的花儿,另方面因为对面的空床还没有决定谁是我的伴侣,所以在兴奋的新环境中,多少有些不高兴的感觉。
正当我睡午觉的时候,听得李护士长喊着说:
“密斯胡,你的伴儿来了。”跟着这声音,就走进一位脸比李护士长长得还胖的人来。她穿着深蓝的绸夹衫,里子是深湖色的。我对于这样相违的色调,向来不大喜欢。李护士长待东西放到床底下以后,就出去了。房里只剩我们俩,虽然我们大家都不是那房子的主人,但是因为她是新来的,我觉得应该由我先向她说话。
“你贵姓?”
“姓李。”
“是密斯,还是密血斯?”
“李太太,你呢?”
“我是胡小姐,古月胡。”
这就是我们熟识的开始。她脱了外面的衣服,就剩贴身的一件茄花的鸡皮皱衫子睡进被中去。我看他那拥着肉的大膀子,再看看自己的,就不觉发生无限的羡慕。在开始,当她介绍她自己是位太太时,我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失望。其实呢?谁也保不定自己一辈子不做太太,但小姐们更愿意和小姐们做伴的错误心理,我那时也沾染了些。但是,不到十分钟以后,很快地使我由失望一跃而入喜悦和满意的境界了。那是为着什么呢?李太太爱笑,那笑容中溢露着她内心的和蔼和真挚。她的眼睛既圆又大,乌溜溜地表示她的聪明和活泼。她并不长得美,但是我从那时起已经开始对她发生好感。我没有睡着,闭着眼胡思乱想。一直到三点钟,李太太下床来了,理她的箱子和书籍。在前些日子的报上,登载着白薇女士要来北平养病的消息,我看她那厚厚的生活书店的日记簿,和中国地图等,没有理由可以解释地猜疑她就是左派女作家白薇女士。第二天,间壁王小姐告诉我她也这样猜想过,大概是因为李太太本身的活泼、善于交际,象一个服务社会的人吧?
李太太再三同我说,我可以尽量在这双人屋中享受单人屋的权利,什么开窗关窗啦,爱拉幔帐不啦,一概让我独裁,她怎么样都可以,我高兴的时候,就同她谈谈笑笑,不高兴的时候,尽可以闭我的眼,养我的神;一切事我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省得我心里别扭,对于病体发生意外的妨碍。宽宏大量的李太太呀,我那时的感激和喜悦是永远忘不了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们的感情自然而然地渐渐融洽起来。其实呢?不但我的心里有了李太太,我相信那时三十几位女病友中,如果有一个名字大家都觉得有些亲切的话,李太太是无以推辞的。她病的历史已经很长,但是她差不多已经快健复了。斤斤较量于身体安静的卢大夫,居然也答应她每天可往山坡下去玩,这真是在卢大夫的病人中破天荒难得的。为了这个缘故,她就特别有机会可以同旁的病友联络感情。事实上呢?不但病友,就连那些工友,也都是李太太长李太太短的。她待工役们也真好,无论吃什么,每次总要抓几个放到工役们的手里去。老莫的手长过皮肤病,花七花八的,我看了心头泛漾漾的想吐。李太太却从未因此嫌恶他过,还常常称赞老莫人忠厚,格外抓些细嫩的芽茶赏他解渴。
李太太最喜欢吃水果,香蕉、苹果、梨儿,都是她的嗜好。但是因为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所以西瓜格外使她欢迎些。每次一剖西瓜,围着吃的人就是一大堆。李太太是做主人的时候多,做客人的时候少;这情形恰恰和我相反。但要是诸位以为我是素惯揩油水的,那也有些冤乎枉哉了。
李太太最喜欢唱《渔光曲》,我也爱这歌儿,却从不曾整首背出来过。她竟耐烦地替我写了一张歌词。说来惭愧,那张歌词,我是深深地辜负它了,因为一直到现在,我还只能跟着人家唱,单独从来没有弄清楚过。我最爱唱一首孩子歌:“猫咪咪,猫咪咪,我爱你,我爱你,猫咪猫咪走过来,我来抱抱你。”有时候,也乱哼着“我的太太,她本姓杨,自从嫁了,知凡先生,又被叫做,知凡太太。”我这样唱的时候,李太太总得大笑一阵。我当时只当她觉得好玩笑笑而已,却从不曾想到过旁的会意!
不知道从那一天起,在我们之间,李太太和胡小姐的称呼早已取消,代替着的是“我的太太”和“小猫”。怕是因为年龄渐渐大起来的关系吧?别人对自己的称呼上面加上个“小”字,就觉得洋洋得意。猫是我从小宠爱的动物,李太太叫我“小猫”,跟着是许多人也叫我“小猫”,我都很乐意地答应。事实上呢?一个被病魔缠在床上的人,纵令有想做着“小老虎”的野心,行动上依旧只是只“小猫”而已!
我是自幼生长在海滨的,和鱼向来有不解之缘。住在西山,吃鱼的机会每个月只有两次,而每次总是毫无变化的油煎黄花鱼。但是不管它怎样单调,已经很能满足我的食欲了。随便那天碰到吃鱼,小陈她们老远的就喊着“今天猫儿吃大菜了!”
疗养院山坡底下是“礼王坟”,漫长的深红的围墙,密丛丛高大的松柏,还有那北平所特有的金碧辉煌的琉璃瓦。虽然离院址不过二里之遥,却从没有机会和勇气到那里去玩过。我的太太是例外,她每天吃过早饭,很神气地戴上顶大而圆的麦杆帽子,向我说声“小猫我走了。”就悠游自得地走向那壮丽的“礼王坟”去。我虽然对于这样的自由行动非常羡慕,但是因为有三十三分之三十二的病友,都没有享受这种自由的权利,所以我倒很平心静气地乖乖儿睡在床上,最多是偷偷地爬起来站在窗口瞧一会儿山景。有两次,太太从“礼王坟”捡来了两块水晶般亮的石头,使我禁不住喜欢了半天;而对于从未去过的“礼王坟”,渐渐觉得神秘起来。太太服装很简单随便,大多数日子,她就穿那件茄花色的鸡皮皱衫,但有时,也随便上身穿件蓝布短衫,底下穿条花格子布裤就会跑出去。这样的打扮,实在不大美观,但是我从不因此而减少对太太的喜欢和佩服,有时候也免不了有些顽皮。
“太太,你这帽子戴正了不好看,来,让我给你拉斜一些,你瞧,马上就变成了个摩登的外国女影星了。”象这一类的玩笑,太太是决不会生气的。
据她说,李知凡先生在西安一个中学校里教书,她这次就从西安动身来的。我那时的政治常识很缺乏,看见西安两个字,顶多只会联想到是蒋蒙难的地方,其他什么象党的背景啦,压根儿就没有跑进我那样简单的脑筋中来过。提到蒋,李太太托人买了本《西安半月记和西安事变回忆录》,我们两人气也懒得喘地抢着看完。
“你真不知道我看那本书时的心是多么特殊地兴奋呀!”最近,她和我会见时,那么说着。真是,守口如瓶的太太,丝毫也不让我知道那书内一位关键重大的人,就是她心爱的丈夫啊!
太太他们夫妻间的感情似乎很好,她对于我们成长了的小姐们总是三番四次地劝我们结婚。她常常替独身主义者可惜,她说不结婚的人们是谈不到世间最大幸福和快乐的。她常称赞她先生的美貌,浓眉毛,大眼睛,高个儿,宽肩膀,她更常称赞他先生的聪明,能干,有气魄,并且有爱国思想。无论什么时候,一提到她先生,美满的意态充分显露她对于婚姻的满足。每逢下雨天,太太就凄凉地说:
“象这样的黄昏,我多么愿望能躺在先生或者母亲的怀里,细听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啊!”我明白一位三十多岁的少妇,盼望躺在母亲怀里的话,完全只是个陪衬。
“我想我的先生呀,小猫,你应当想什么方法来安慰我!”但是,象这种缺憾,小猫有什么能力能够填补啊!幸而老天很能体贴太太的苦心,在北平,雨天本来是难得的,因之,太太的凄凉也是很暂时的。
小狗——太太的干女儿,以后每看到蒙蒙细雨,就摇着身子眯着眼睛跑到太太床边来。
“干妈,你又在想干爹了吧?干爹的相片怎么不让我们大家瞧瞧啊。”
“照相都在城里,一张都没有带来。”
“我不信,干妈怕人家看了相片,就爱上干爹是不是?”顽皮的小狗还没有说完话,就倒在太太身上紧凑着太太的脸轻吻。小狗实在是怪可爱的,记得离别那天,她泪汪汪半天也舍不得走出我们的房间。
太太对于结婚时常的称赞,也曾经数度划破过我平静如镜般的心湖。结婚,对于我,与其说是怀着羡慕,毋宁说是怀着嫌恶。但是奶油糖一般的爱人的滋味,我相信是每个年轻人所追求的憧憬,其程度只在乎勇敢不勇敢而已。我所真正倾心热爱的人,我绝无结婚的梦想而早已轻轻地放过了。对于这桩事,我从没有后悔过,也许我有些Sentimental(伤感)的心理吧?我总觉得让最心爱的人儿,变成了事实上的丈夫,好像一幅名画上,被孩子乱洒了几点墨水一样地可惜。我知道在辽远的南国,确有位类乎爱人似的男子在那里,但是一个被病魔纠缠得简直要失掉恋爱和结婚权利的人,对于这种问题,怎么可以有肯定的解决呢?过份幽闲的生活,本来容易引人起孤寂之感,何况窗外的榕花树是那么红灼灼地,山谷的驼铃声是那么吸人心魄。我眼望着床头那件英送来的红小夹衫,回忆起在“静斋”时被情绪颠簸得似疯若狂的情景,就不由自主地慢慢会从抽屉中捡出两大信封的相片。我知道那里面包括有咸和望的。
“小猫你有什么相片啊?拿来给你太太瞧瞧。”
当我偷看着太太翻到了咸和望的相片时,我觉得两颊在绯红起来,我怕她盯着眼睛向我;但矛盾的心理,一忽儿又盼望她能盘问我。因为从外貌上看,不论咸和望,都是很够娇人的。但是,同住三个月,太太从没有问过我,我也从没有告诉过太太。
在疗养院的附近,有一家姓李的,专替人管蜂群和果园。乡下的小孩子们,虽然在黄昏清晨时常偷偷摸摸地把杏儿桃儿装个满袋,有时还做人情送几个给田野里放牛的小姑娘。但是,究竟偷的有限,李家除了把大部分的收入交给主人家以外,自己一家子也可以在土房子里过衣暖食足的日子。有一天太太拿着个圆瓶子进来:
“小猫,你尝尝新收来的蜂蜜味儿,我看李先生才装第一瓶,就拿来了,还香得很呢!”
我挖了一勺放进口里,的确是醉人的芳芬!从那天起,每次太太由“礼王坟”散步归来,总提到李先生怎么样,李先生家里怎么样。我意识中的李先生多少总得文质彬彬带些书墨气味,要不然,太太怎么会老到他们家里去玩,而每次又能谈些什么呢?三五天后的黄昏,当我正在看《名人外史》的时候,忽听得太太叫声“李先生”,一面紧点着头,一面急忙忙从床上爬下来。我知道就是常听说的那位李先生了,就睁大着眼睛往外瞧,只见榕花树下站着一位满脸麻子剃光了头的中年男子,他的皮肤异常干黄,披着件条子的既黄又非白的短衫,靠领口的两个纽扣完全松散着,粗俗的气概,十足表示是个绝无智识但很质朴的乡下人。他右手抱着个约摸一岁半的女孩子,脸部长得又美又乖,可惜打扮得傻里傻气的。我正奇怪太太和那样一位李先生谈些什么,太太已经笑嘻嘻地走想窗外去了。她同李先生谈得和对卢大夫他们一样地自然,有精神,并带着几分谦恭。
“美德,你妈妈今天怎么打扮得你那么漂亮啊!叫我声干妈,我明儿和你合照一张照片。”太太想抱而不敢抱地对着那女孩子说。以后,只要太太沿着院前空场边散步的时候,总得提高了甜蜜蜜的嗓子喊几声“美德!美德”还有几次买些什锦饼干,送给美德吃。小美德呢,实在伶俐得逗人爱。贫苦简朴的人们,我也的确时常对他们怀着同情,但是要我实际地和他们来往,谈笑自如,视若佳宾,在我就办不到。“小布尔乔亚”的劣根性,并不是一两天所能够铲除的;太太的伟大,正对照着我的渺小,一直到离开西山的时候,我看到老莫那双花七花八害过皮肤病的手,心头依然泛漾漾的要吐。
太太的信很多,但来看她的人很少,少到只有一位,那就是她常常提及的邢太太。一天,吃过午饭以后,邢太太居然来了。她一进门,喊声“五姐”,就拉着太太的手不放。太太的眼睛只对着她打旋转,两个人的脸都堆着抑不住的愉悦的欢笑。那种亲切的样子,绝对不是假装得出来的。无疑地,太太的内心生活要比我丰润得多,虽然我也知道丰润的内心生活并不是命运送给太太,而是太太自己去找来的。
天气只是热起来,室内温度已经达九十五度,没有躺在铺着草褥子床上的耐心,我们四五个轻病的人,就斗胆地违背了卢大夫的命令,一等夕阳西坠,就大家搬着一把帆布躺椅,在空场上找清凉的地方。榕花树下,本来是最理想的所在,但是因为有许多“吊死鬼”(一种小绿虫的绰号)要出来捣乱,大家只好避之大吉。我和太太最喜欢坐的地方,是院址东边的小空地上。那里什么都好,就是蚂蚁多。我神经本来衰弱,看到长蛇似的一队大小蚂蚁,就好像一个个都要爬到我腿上来似的。为了避免这种心灵上的不安起见,我和太太俩把躺椅对摆着,我的脚放在她的躺椅上,她的脚放在我的躺椅上。这样,才相安无事,放着闲心,贪看西山周围的晚景。有时候,我们大家不说一句话,各人的心都静埋在小说或剧本里。也许有些受外界潮流的影响吧?我们那时都有些新剧迷,零零碎碎的剧本也看了不少。自然,最脍炙人口的还是极负盛名的《雷雨》和《日出》。我相信自己一定多少也有些虚荣的心理;要不然,为什么每次听到人家谈到那两个剧本的时候,我就嘴里怪痒痒的非告诉人家作者曹禺是我的同学不可?继着,就滔滔不绝地给人家讲些曹禺和他的未婚妻恋爱时期的故事。其实呢,我所知道的关于他们的事迹,就和五六岁的小孩子所知道的国事一般地少得可怜。但是如果董小姐只能对人说曹禺的未婚妻也是清华毕业的,而我能添上句她是清华法律系毕业的,那心头就如公诉时被告者得到了胜利一般地感到舒服。象这种类乎侮辱自己的下作脾气,实在只是显自己的丑,在同一座“清华园”的土壤里,人家怎么被培养成金黄的稻,而自己只是枝垂头丧气的莠草呢!
此外,《妇女生活》也是我们精神上的嗜好品,王小姐还托朋友买来了两本合订本。实在,《妇女生活》许多作者都是太太的好朋友,但太太并不因此觉得稀罕,而在我们面前露过马脚。大概太太好似家拥巨资而出来只喜欢穿件旧蓝布长衫的人,而我紧紧地告诉人家“曹禺是我的同字”那种神情呢?恰好比丈夫才挣来二三十块钱,就非得手指上戴几个红宝石绿翡翠的假戒指以炫耀自己的富有不可的村妇!
“俄国这个庞大的国家,从前大家都视为洪水猛兽;后来大家怀着好奇的心去偷望它。现在,世界上多少国家都在崇拜它追模它了!”太太那时候随口的谈话,我是绝不会想到什么政治背景的。
有一次太太没有同我说明就跑到坡下刘奶奶家里去玩了。我从新屋找到旧屋,只喊着“我的太太。”王小姐笑我才几分钟不见太太,就好像难挨辰光似的,将来跟爱人在一起时更不知要怎样亲热呢!说实话,我对太太的好感,正象春天的青草般地随着日子在生长起来,给英的信里也常常提到对于太太的佩服和有了太太作伴所得的安慰。这在英也许是认为很奇怪的。因为两年来我好像是一盆被水泼过了的炭,往日的热情,已经烟消云散,对于友谊,表示了怀疑,只敢冷清清地站在友谊圈外痴望别人在里面热闹,如果诚如太太所说般那是我的病态心理的话,太太虽然并没有以医生自负,但的确减轻了我心理病态的程度。
日子悄悄地溜走了一大堆!7月7日的早晨,星星还在天河边闪眼的时候,就听到轰轰的声音,从东南方传来。洗脸的时候,大家谜一般地乱猜。及至十时报贩来了,才知道是神圣的芦沟桥炮火的爆发。我在病期中,有时看些佛学上的书籍,生死的饿观念,固然变得淡泊,国家民族的观念,也没有在校时那样紧放在心头,(我知道读者们看到这句话时一定要骂我,但是我情愿接受外界和内心的责骂,而不愿抹杀那时真正的我)所以我并没有充分的智识对那爆发的炮火作深远的推测,但也没有“杞人忧天”般惴惴不安的心理,与其说是对轰隆隆的声音怀着严重的神情,毋宁说是在寂寞的生活上添些新鲜的趣味而已!无奈事情并不因为我对它并我严重而真的失去了严重性,相反地,炮火是一天紧似一天。“猫咪咪”那一类歌星早已不唱了,《续红楼梦》也只好请它到柜子里休息去。我们每天所最盼望的人是报贩,拿起报纸,大家目光的集中点就是战事的消息。从那时起,我心目中的太太就越来越神秘了。我们看过报以后,能够照报上说的重述一遍,就算了不得了;太太却会谈些报纸以外的言论,甚至至于对于明后天军事政治变化的推测。最使我奇怪的,太太在二三天以前所说的话,往往就是二三天以后的事实。例如:在炮火刚爆发的几天,她说道几天战事要暂停一停,但是,停些日子,就要继着大战的。果然,数天以后,轰轰的声音没有了。太太那时候本来打算离开北平,也劝我们离开北平,但是因为天气过度的酷热,动不动就要发痧,路上身体的安全着实成了问题,所以太太的走也不过说说而已。我那时懒得可笑,竟养成了过一天算一天的心理。
消息纷纷的传来,说“礼王坟”上来了许多我们的伤兵。当我正躺在床上想到我们应该捐些钱去慰劳他们的时候,太太比我先开口正式提议出来。我因为男病院中的同学赫君曾经有过这种捐款慰劳的经验,就想把这事委托他去。太太就专对女病院方面负责。太太办事的精密,我就从那天看出。她把女院所有的款算清以后,就把那数目向每间房间去报告了一遍。第二天,又把赫君的收条给每个人看。过些日子,又把伤兵队对长写来的道谢信念给每个人听,连毛巾几条,饼干几箱,也毫不遗漏地报告了一遍。我记得太太因为怕热,那时总喜欢把不长不短的头发往后用束儿捆住,走起路来一翘一翘的,王妈就躲在门背后窃窃地在笑她,她始终满不在乎地攀着手指在算慰劳品中的钱!
那时,大家乱纷纷的,也有转回城里去的,也有远处打电报来问安的。病友X太太的先生是永定门车站的站长。而永定门正是在最吃紧的情势中。一天下午X太太接到了电报,没有翻好,而西山又找不到本对照电报的号码簿。特地派人到城里去翻,相隔五十几里路,天又铁面无私地黑起来。X太太固然着急,李看护长也紧皱着眉毛想不出办法。太太听到了,就走过去向X太太要了那张电报纸来,并且答应在半小时以内准可以翻译好了交还主人。我当时对于太太这样的举动觉得非常惊奇而且怀疑太太也难免有夸大的天性。太太的神秘终于从那天起又增加了一层,因为不到半小时,她果真只靠着她的记忆而把那电报一字不漏地翻出来了。能够把电报书背得出的人,我在学校里连听也没有听到过!
有一天,太太说:知凡先生的信来了,叫她绕着平绥铁路转回西安去,还附带告诉她了许多公路旁的地名。那事情,曾经使太太生过气。
“我难道连这些路程都不知道吗?要他来告诉我!”的确,中国的交通图,好像放在太太的肚子里,她能够把多少关名地名一溜烟地告诉给我们听。
“李太太真是能干有学识啊!”王小姐轻轻地同我说。其实,这句话在我的心头已经转了不知多少次了。
为了女病院既无围墙又无大门,在隆隆声中,全体搬到男病院去了。那里,办公室里摆着架无线电机,终天在那无线电机旁旋转的人,有太太和赫、刘二君。每次遇到名人广播演讲的时候,太太总要静静听个明白。我们呢?一方面怕多站了病体受累,另方面办公室里的蚊子又多又凶,所以晚饭以后大家照样躲在圆纱帐里面,撑着睡眼待听太太回来的报告。
28号那天,大家的情绪真是兴高采烈到极点,太太隔一个钟头从办公室里跑回来一趟,一进门总是拍着手喊:“大家注意,我们收复了廊坊!”一面说,一面高举着拳头,我们的拍掌声就劈劈拍拍地继着上来。
“日本的军队已经退到XX。“太太的胖胖的手臂又高举起来,依旧是附和着劈劈拍拍地鼓掌声!王小姐笑起来就要咳嗽的,但是她还是抑制不了这民国以来绝无仅有的欢乐!
太太那天没有好好儿吃中饭,为的是十二点钟一定有很紧要的报告。赫君他们也是同样地热待着。那天晚上,每个房间里的声音就象江南三四月间田野的青蛙。卢大夫每次说的“不要讲话“的命令,早已抛诸脑后。每个人的幻想里都是一片片的红光,一簇簇的喜事,自己好像已经挺着胸在XX街道上游玩,面XX矮子们都恭敬地垂着手站在两边。
在我过去二十几年的生命史中,如果有一桩事真的完全出我意料的话,那就是该夜一点钟广播无线电中传来的消息!——宋哲元将军已于十二时半率领兵官退出北平。广播员的嗓子也完全改变了,先一天是饱满满神气十足的,第二天就象个几天没有吃的街边乞丐的乞讨声。大家的高兴本来都爬上了额非尔士峰(既珠穆郎玛峰——编者)的最高巅,而一声霹雳又一个个从顶点滚下山麓来!第二天,医院厨房里算是占了些小便宜,大家都默默地省下了不少饭,这情形不但一般病友间如此,就连老孙老莫他们工友都是一样。虽然这种“闻胜而娇,闻败而馁“的态度,只表示人们的心浮气躁,但是人们爱过情绪的紧张,于此却可见一斑。
从那天起,太太就预言“礼王坟“一带将由保安队来驻扎。这预言不久又成了事实。我奇怪太太怎么能推测得那么准确。象那一类的话,我当时就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的!
风声一天坏似一天,太太收拾行李决意走了。我自料此后要真的尝受到异乡的孤苦的滋味。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盛筵,我能挽救这种最自然的趋势吗?在一细雨蒙蒙的早晨,太太依旧披上了她那件茄花的鸡皮皱旗袍走了。她几乎同每个女病友握了手,我觉得同样地握手不能表示我那时的惜别情绪,就轻轻拉起她的手吻了两下,没精打采地跟着别人直送她到大门之外。太太在辽远的转弯处仍在对众招手,但是有什么用呢?回到屋子里是空洞洞的感觉,英又写信来告诉我已经随家迁居天津租界地去了。我反复地低吟着在杭州葛岭山上胡凑的四句诗,“人本孤独生,当做孤独想,尝尽孤独味,安然孤独死。”
经过了无计数的犹疑,最后我们七个同学和病友,就与八月间离别了故都,绕海登陆,来到了以山水负名的蜀地。在鸡鸣风雨的黎明,怀旧的情绪,时常不能自制地浮现,但是战中风波,大家的行踪很难一定,而且太太和我离别那天,嘴里说盼我通信,自己回西安去,但给我的地址,却没有知凡先生的:一个是请北平城中的邢太太收转,一个是请九江杨医士(她母亲)收转。我明知邢太太和她一路南旋,她却怪七怪八还给我转信的地址,觉得她并没有和我通信的诚意。一个友谊场中曾被浇过冷水的人,一来就神经过敏,竟至于失掉了先写信给她的勇气和兴趣!
前年冬天,有一天晚上,大哥转来,递给了我一封信,那字迹活泼洒脱任性得不象女子手笔。左边大写着“邓缄”。我拿着信封,猜疑了半天,因为和我通信的人中,从没有人姓邓的,五六年以前,也许是男性追慕的信,但是象那种热闹场中,退避已经很久了。我苦索无绪,直待展开了信纸,瞧见开头就是“亲爱的小猫”五个字,才断定是太太写来的。反转来一看,具名是“邓XX”三个字,又弄得莫名其妙,因为我清晰地记起来太太是密斯杨逸密雪斯李知凡。而信的内容,也仅仅说明李知凡和杨逸是她的假名。我真知堕入无里雾中。就急忙写了封信去盘问她,究竟是小姐呢?还是太太?如果是太太,是谁的太太呢?我相信太太看到我那种盘问时,一定在奇怪我的缺乏政治常识,和不同新兴刊物的接触。要不然,怎么会不知道“邓XX”三个字呢?
倒是某一天,偶然在《XXXXXXX记》里看到了“邓XX”三个字,底下括号内还注着“XXX妻”,闷葫芦才算打破了!
我深深地盼望着在朋友和熟识的人们中,再有这种闷葫芦似的事发现。愿他们或她们的“庐山真面目”是领导群众,拥护抗战,为民族求解放,为祖国谋福利的大中华的好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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