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见贤思齐”印

如题所述

见贤思齐(篆刻) 3.73.7厘米 齐白石
  读印,如果可以当作开拓文学眼界的艺术之旅的话,那么,最好不要忽略印石侧面的印款(又称边跋、印跋),因为印款的文学意蕴及其篆刻的艺术性,也是洞开旅窗时一道不可忽略的风景。
  以篆刻的艺术性而言,印家奏刀向石,不但流派专工纷呈,必须具备琢凿斫削冲切等刀功,还须借重书法艺术的书功,诸如刊刻印款,明文彭琴罢倚松玩鹤印的行书刻款,清高凤翰云鹤亭长印的篆行隶三书刻款,陈錬乐道经年有典坟印的草书刻款,陈锺家承赐书印的隶书刻款,赵之谦沧经养年印的北魏碑书刻款,吴昌硕缶庐印顶的篆书阳文刻款,童大年心有灵犀一点通印的楷书刻款等,如此各家别致,皆卓卓可道。若以印款的文学意蕴及其篆刻艺术性综合观之,最值得品味借鉴的印例,无妨首举齐白石的见贤思齐(白文)印及其印款。
  齐白石见贤思齐篆书印,镌刻于辛未(1931)年正月,时在民国二十年。此印独到者有三,谓之三奇可也。
  其一,语奇。
  见贤思齐四字,借语,语出《论语里仁》,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言君子好德修善之道,通常今译为见到贤者,应向贤者看齐;见到不贤者,则内心反省。前人比较推举并以为权威的是南宋朱熹老夫子《四书集注》的释意:思齐者,冀己亦有是善;内自省者,恐己亦有是恶,今译就是思齐者,希望自己具有其优点;内自省者,担忧自己也具有其缺点。
  君子好德修善,必然敬善避邪,亲贤者,远小人。或谓一部《论语》,不过仁善二字,不过见贤思齐四字,足见此语文化蕴涵的厚重。历代学者对见贤思齐的深层解读和研究发挥,累累种种,故而追陪《论语》,见贤思齐也成了一部可纳教育修养、知人从善、铨衡鉴戒等诸多方面的博大学问。如果读者看作普通成语,掠眼而过,则容易肤浅。仅拈出宋一代来说,比较著名的,例如北宋王安石认为见贤思齐的精义在君子之于人也,固常思齐其贤,而以其不肖为戒,一敬一戒;黄庭坚《乐泮堂铭》有思乐泮水,仁义之海。见贤思齐,闻过则改,重在对镜责己;著过《论语全解》的陈祥道认为 思(齐),所以求诸身。(内)省,所以察诸己,四字不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俨然以见贤思齐四字囊括《论语述而》一篇大义,用缩银法。如此豹窥一斑,不难知诸论于此皆析理抉要,识见灿然。
  据笔者读知,对见贤思齐最精辟的解读是南宋钱时《融堂四书管见》的十七字言,其文曰思齐则迁善,内省则改过;贤、不贤,皆吾师也,精警非常,洞彻如炬。特别是贤、不贤,皆吾师也,用关锁句法总括,一句搞定,叫醒多少世间懵懂之人!借今天的话说,即正反面教材悉数收纳,样板清浊自选。
  因得古今文人艺家看重,故此语历来见诸书法篆刻作品甚多。例如南宋周必大《跋张忠献公与外舅帖》,元代胡祗遹大书座右姑以自警,又明李时勉《题唐太宗赐进士箴》和曹于卞《安定祠碑记》等;特别是南宋著有《北溪字说》的学者陈淳编《训蒙雅言》辑见贤思齐入蒙童必读四言后,书家自励或规勉他人遂多取此语挥洒以为幸快。
  其二,字奇。
  对齐翁而言,见贤思齐还有些特殊的意味,那就是齐字。齐,象形会意,多义。本义整齐一致,引伸有相等比肩意(见贤思齐)、清正治理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若以现代汉语称名,上举统属动词,但齐字为姓,则是名词。如果以双关辞格解读见贤思齐的齐,则有向贤者看齐和见贤者即念及齐翁的双重释义。
  汉语言文化积淀广深,同是思齐,亦有意外者。例如《诗经大雅》的思齐篇,应属特例。这里的思齐,与见贤思齐迥异。思,发语词,无实义。齐,音斋,转义为端庄。所以,《思齐》篇首句思齐大任,文王之母,可以译为啊,端庄的文王之母大任,却不能像某些注释者借着见贤思齐的思路所译的欲与文王之母大任看齐。大任,即太任,王季之妻,文王之母。
  那么,面对见贤思齐之齐,齐翁会如何理解呢?对诗词联印的词语,齐翁一向比较讲究。据其己酉(1909年)秋八月十二日广州日记,齐翁上午在裱画店见到一副书法对联,联曰我有仙方煮白石;天留闲客管青春,说是喜欢其字之用笔有法,可惜无款识,故辗转犹豫,未购。下午又去,问之,须卖四千钱。(最后)以三千钱得之。一向精打细算的齐翁居然舍得三千钱购回自藏,闻者疑怪生焉。自古逢着姓名字号,皆有避讳。譬如有谢姓友人在此,恰好马夫驱车经过,因为卸与谢同音当作避讳,如果主翁不明事理,令马夫不如卸马稍息,对友人的谢姓是触讳,则有失恭敬。明摆着裱画店那副书法联语中煮白石三字,不但触讳,还沾带几分晦气,齐翁岂能熟视无睹?所以,既然撞上也无须回避,舍出三千钱购回自藏,这就是不与闲人道白的隐曲。
  稍作联想,读印者也能读得懂见贤思齐的齐字。同是触讳,齐翁未必不知,但见贤思齐的学问和美意实在太妙;纵然锁定双关,也是天赐好语,齐翁自然不忌,还要刻石赠友,印侧又刊两面长款,宣扬美意到感谢知己之恩,所以对读印者来说,以齐字入门,循声问道,则大有必要。
  当年的议论,似乎至今仍未消停。或谓见贤思齐之齐,乃齐翁借字自诩,有见贤者即思齐白石的自我标榜意。此非看官自作聪明,大抵跟不解实情有关。如果愣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去揭齐翁的隐曲,恐也没趣。退一步说,即使齐翁坦陈那齐确实有自我标榜意,闻者又能怎样?况且见贤思齐印语确非齐翁自选,那是音乐家、金石学家杨仲子(1885-1962)嘱意齐翁镌治的,众应无语。那么,何以知道是杨仲子嘱意齐翁镌刻的呢? 因为齐翁同年初夏还为杨仲子镌刻了一方不知有汉(朱文)四字印(见方3.7厘米),印款95字,其中语涉杨公及见贤思齐印有42字,恰可佐证。
  不知有汉的印款刻满印石两面。先说仲子先生刊印古劲秀雅,高出一时,赞誉杨公印艺;接下说既倩余刊见贤思齐印,又倩刊此,陈述前后二印刊刻事由,交待得非常清楚:齐翁刻见贤思齐(白文)印是应杨公之请,百二十日后又恭请齐翁刻不知有汉(朱文)印的,也是杨公。得杨公如此钦仰,齐翁似有感动,在印款最后又云欧阳永叔所谓有知己之恩,为余言也(欧阳修所谓有知己之恩,正是我想说的话),借宋人语感恩杨公。
  此42字说的是见贤思齐印,与不知有汉印语内容无干,不妨看作是齐翁因前刻未得尽言,留下遗憾,遂于后刻补意。补意,文章家又称作补笔,在书画相关的文学创作(包括题跋、印款及题画诗)中虽然时有所见,但跨印补意,在两印间隔山呼应,借风回响,当属稀奇。
  其三,款奇。
  见贤思齐印有正书长款,109字文分三截说下,尤堪细味:
  旧京刊印者无多人,有一二少年皆受业于余,学成自夸师古,背其恩本,君子耻之;人格低矣!中年人于非闇刻石真工,亦余门客,独仲子先生之刻古工秀劲,殊能绝伦,其人品亦驾人上。余所佩仰,为刊此石,因先生有感人类之高下,偶尔记于先生之印侧,可笑也。辛未正月齐璜白石。
  首先,说刊印者无多人,有一二少年皆受业于余,明确京城印界惨淡现状和自家在京城印界的尊师地位。顺笔批评背恩者,认为学成自夸师古的忘恩负义行为,君子耻之。至此,意犹未尽,又补意人格低矣,四字断定,加倍贬抑。此司马迁龙门笔法,先抑后扬,文章家皆知。抑背恩者,扬亦余门客的于非闇(1888-1959),此为反衬。特意拈出中年人于非闇说刻石真工,正是欲别于忘恩之一二少年者也。
  其次,说门客于非闇虽擅工笔花鸟,刻石真工,褒扬于非闇;接下又说 独(杨)仲子之刻古工秀劲,殊能绝伦,其人品亦驾人上。余所佩仰,用水涨船高法层层推出杨仲子,愈觉隆重。若以文章笔法读之,文有正衬,有反衬。写鲁肃老实以衬孔明之乖巧,是反衬也;写周瑜乖巧以衬孔明之加倍乖巧,是正衬也。(见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此处,于非闇是客,杨仲子是主,以客陪主,写于非闇真工以衬杨仲子古工,正衬。
  齐翁留意笔法,自铸炉锤,纵百字印款遣辞亦不苟且,由此可见。读者呢,如果静心体味,不但可以读解齐翁文思辗转的细腻风光,对木匠出身的齐翁恪勤读书,能淬砺文笔如此,亦当佩服之至,所以笔者认为,以文学眼光观照印语印款,驰思佳境,触类旁通,又岂止文学一得!
  因为齐翁对杨公不但知交有素,而且钦挹殊敬,故此印款凡刻至杨仲子先生时,皆不直称其姓,一并抬头空格。
  杨公不但擅长音乐,而且工诗善画,研习甲骨钟鼎,精于篆刻,是声闻九州的多才学者。齐翁对杨的德艺和侠义助人甚为钦佩,故印款镌出因先生有感人类之高下的赞誉,可见齐翁崇德重艺。如今杨公叩门求印,亦是公开敬仰齐翁,齐翁遂以白石知己视之。
  那么,杨公嘱意齐翁镌刻见贤思齐,有无以齐称誉齐翁的故意呢?据杨公友人、美术理论家常任侠先生说,杨先生待人接物,向有天波杨府的豪气。他艺格高雅,人品更高于艺格。那时齐白石卖画的境况不太顺畅,杨先生持金上门求印,对齐先生是捧场,并无它图,所以齐先生才有知己恩情的说法。何况当时已有南杨北齐的说法,他们艺术知己间表示一下倾慕也是艺界常情,不足为怪。因为常任侠先生与笔者同为野草诗社老诗友,我等皆尊之为前辈,聆听过常老对杨公的评价,常老丙寅(1986年)八月为《杨仲子金石遗稿》(林散之先生题签)作序,五年后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此书。常老见书后非常高兴,在谈到自己己卯(1939年)蒙杨公为其刊刻大印,又庚辰(1940年)沈尹默先生赠楷书七言集古诗联即得杨公颇为奖惜时,都谈到齐杨二人木桃琼瑶的投报之情。
  再次,必须留意的是,齐翁在镌刻见贤思齐印款中意外巧妙地运用了涂注乙,读者须细心读来。
  书纸文字用涂注乙等方法救场,文场惯见。刻石篆文,一般要先备小稿,奏刀过程也比较谨慎,所以绝少涂注乙现象。即是说,在印面或印款上出现文字脱漏、笔误、挪移、衍刻等问题后宁愿用涂注乙救治也不愿放弃的,千无一二。齐翁见贤思齐印印款109字,有漏刻错刻五处,因为不愿放弃,在印跋上随即作了漏补、衍删等五处救场:
  印款第六行评价杨公刻艺至古工秀劲,殊能,漏刻了绝伦二字。按约定俗成的规则字间点是添,齐翁字间点两点后,在此行行尾添加绝伦二字。第七行,在评价杨公人品至余所佩仰与为刊此间,衍刻一余字,遂奏刀圈除。又第七行,在为刊此后漏刻石字,遂补刻于下行首字因的右角上。又第八行,在有感人类之后衍刻一字,奏刀圈除。同行,衍刻字圈除后,按约定俗成的规则字边点是删,衍刻字边点两点后,在此行行尾添加高下二字(意指高下二字入场于衍刻字处)。
  读此印款奇品,看齐翁以刀刊石如同援笔书信,圈点删改这般自然随便,知道刀笔运作,裁度生机,皆非步趋绳尺,泥着死法而来,已经长进开眼。待到读印渐多渐深,又知齐翁书画印多不株守陈法,时于笔前刀下自旋乾坤;苟有奇者,也是平生酝酿砥砺陶铸而出,由此思及清人袁枚引京江左兰成的宁可如野马,不可如疲驴语,愈加相信艺事之成无非参悟消息,自我造化,方可进一重境。
  文学读印,通训诂和明典故,当不可少,若能进一步察背景,考身世,知印家之为人处世,揆情度理,钩深探赜方得廓然;如此开视野,长知识,读印不亦乐乎?
  (作者为学者,中国国家画院院委、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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