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三国演义》的主题
——兼驳“拥刘反曹”论
中国政治史,可以归结为“廉者饿死,贪者打杀”。违反这一规律的,必是大治,如盛唐,如北宋早期、中期。
罗贯中著《三国演义》的立场,人多以为“拥刘反曹”。其实,细读之下,将演义前后对照,未必能找到作者“拥刘反曹”的证据。换言之,世人多未曾读懂《三国演义》,包括象鲁迅、胡适这样的大文豪。
诚然,《三国演义》的主要篇幅是写刘备和孔明的,孔明所占的比重尤其大。但这并不能证明罗贯中对刘备和孔明持肯定态度。史书中常有二臣传,难道说史家褒奖二臣吗?姑且承认罗贯中以蜀汉为正统,但蜀汉先魏、吴而灭,恢复统一的是篡魏的司马氏,争这样的正统于人有何教益?岂不叫人恢心丧气?演义着力写人才是不争的事实,问题在于,罗贯中是否仅仅为写人才而塑造人物形象?
《三国演义》里很多文字与《三国志》、《资治通鉴》相同或相近,这证明作者是研究过正史的。然而,不少历史情节明显被作者改变或作了嫁接,与“拥刘反曹”相左。试举几例。
一、演义中的刘备是不识才的。汝南之败,他称孙乾、简雍等为王佐之才,司马徽则评为“白面书生”。如果孙乾诸人也可称为王佐之才,则孔明、庞统、荀彧、周瑜等不知为何物。正因为刘备不识才,对人才的渴望远不如曹操、孙权,也没有求才的勇气,所以司马徽问他何以落魄无成时,先推说运气不好,再推说“未遇其才”,遭到对方用孔子之语“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的抢白。刘备遇司马徽,也是襄阳赴宴逃难的结果,不是出自诚心主动问才的。
而《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七”载:建安十二年,刘备在荆州,访士于襄阳司马徽。徽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备问为谁,曰:“诸葛孔明、庞士元也。”
《资治通鉴》奉魏为正统,则前述所载应该可信。《襄阳记》亦有类似记载。《三国演义》借周瑜之口,道出“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如果罗贯中真的“拥刘”,何以不按历史的本来面貌让刘备“思贤如渴”呢?不用人才而称王图霸是缘木求鱼。
二、演义中,徐庶主动投效刘备后,没有向刘备推荐任何人才,直到中了程昱的计策后,才荐孔明自代。
《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载:时先主屯新野。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先主曰:“君与俱来。”庶曰:“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将军宜枉驾顾之。”由是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见。
三、演义中,徐庶的母亲是在曹操南征前被赚到许昌的。
《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载:俄而(刘)表卒,琮闻曹公来征,遣使请降。先主在樊闻之,率其众南行,亮与徐庶并从,为曹公所追破,获庶母。庶辞先主而指其心曰:“本欲与将军共图王霸之业者,以此方寸之地也。今已失老母,方寸乱矣,无益于事,请从此别。”遂诣曹公。
两相对照,演义中的刘备用人不安其心,失徐母在先,也未吸取教训。后来孔明是自行安顿家小的,叫曹操报复不成,与刘备无关,至少演义未点明。
四、演义中,曹操在山东起兵,荀彧、荀攸叔侄就弃袁绍相投,荀彧随即推荐程昱,程昱到后,两人向曹操共荐郭嘉。
《三国志》卷十“荀彧传”载:太祖(曹操)遂到洛阳,奉迎天子都许。天子拜太祖大将军,进彧为汉侍中,守尚书令。常居中持重,太祖虽征伐在外,军国事皆与彧筹焉。太祖问彧:“谁能代卿为我谋者?”彧言:“荀攸、钟繇。”先是,彧言策谋士,进戏志才。志才卒,又进郭嘉。
《三国志》“魏书十四”“程郭董刘蒋传第十四”:郭嘉字奉孝,颍川阳翟人也。初,北见袁绍,谓绍谋臣辛评、郭图曰:“夫智者审于量主,故百举百全而功名可立也。袁公徒欲效周公之下士,而未知用人之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欲与共济天下大难,定霸王之业,难矣!”于是遂去之。先是时,颍川戏志才,筹画士也,太祖甚器之。早卒。太祖与彧书曰:“自志才卒后,莫可与计事者。汝、颍固多奇士,谁可以继之?”彧荐郭嘉。召见,论天下事。太祖曰:“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嘉出,亦喜曰:“真吾主也。”表为司空祭酒。
五、演义中,周瑜向孙权推荐鲁肃后,鲁肃即荐诸葛瑾。
《三国志》卷五十二“张顾诸葛步传”:诸葛瑾字子瑜,琅琊阳都人也。汉末避乱江东。值孙策卒,孙权姊婿曲阿弘咨见而异之,荐之于权,与鲁肃等并见宾待,后为权长史,转中司马。
以上几组对比说明,与曹操、孙权两方相比,演义中的刘备方面是不大爱才的,至少对文才是如此。而与历史事实相比,在对待人才问题上,刘备逊色许多,曹操、孙权的形象反而有所拔高。这样处理,无从让人相信罗贯中“拥刘反曹”。
单以演义而论,刘备的军师孔明对人才也是不热衷的。通篇演义,蜀汉赖孔明之力只得了一个半人才。孔明推荐庞统,全然不是出自主动,在刘备对他还言听计从之时,也没有事先嘱咐刘备在庞统到时即予重用,诚心远不如荀彧、程昱与周瑜、鲁肃等。结果,庞统自行到荆州时,刘备并非不知庞统的才名,仍然以貌取人,只派了个县令的小差使。庞统后来能做副军师,多半仗礼敬君子的张飞之力,孔明最多只使了一半的劲。只有姜维转投蜀汉,当记孔明全功,但也有可议之处。孔明到死方把自己平生绝学独传姜维,与曹操著《孟德新书》即传示众文武相比,孔明显得有点自私。孔明说徐庶、崔州平、石广元、孟公威四人可做刺史,显示崔州平、石广元、孟公威等人不是当真想要归隐山林的。从崔州平、石广元教司马望阵法,可知他们知兵能战。纵然刘备缺乏用人的灵性,孔明以王佐之才,未必不明人才的重要性,理应效法荀彧、程昱与周瑜、鲁肃大力荐贤,作为自己的左右手。法正的才干未必高出这几人,也能助老将黄忠担当方面之任,斩将立功,则崔州平诸人中择一助关羽,守荆州应该卓卓有余。结果孔明出茅庐之前未挽留徐庶,之后也没有推荐任何人,导致隆中决策成了画饼。
孔明六出祁山而不能奏功,原因也出在人才上。初出祁山,若能量才器使、知人善任,明明可派王平或魏延去守街亭,却非要让人自告奋勇,结果是用错纸上谈兵的马谡,街亭不能守,粮道被司马懿切断,三城得而复失,收得姜维却于魏无损,无功而退;二出祁山,攻陈仓不下,粮道为此不通畅,孔明的主力在祁山不能久留,乃是对方有方面之才的缘故;四出祁山,苟安误军粮怕被责,投魏而散流言,孔明再次断送大好形势;五出祁山,则失之于李严,还是因粮草之误。六出祁山,竟有四次是因粮草不济而失败,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用人问题。三出祁山,则是悍勇张苞追敌受伤致死,孔明为之神伤,不能视事,虽然形势于他有利,有姜维、魏延不用就退兵回成都,演义里有一首诗,末尾是“孔明泪向秋风洒,为念无人佐鞠躬”,俗语又有“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之说。究其前因后果,若非用人不当,必是用人不尽其力,或者用人的灵性较差,导致蜀中乏人。到第六次出祁山时,司马懿也评孔明“食少事多,其能久乎”,孔明进不能奏功,退不心甘,唯有随秋风而去了。
总之,孔明在对待人才问题上犯了与刘备一样的毛病。对孔明而言,如果不是因为自视才高,则归根于“功从己出”的心理,以留名青史。鲁迅评《三国演义》“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言下之意,演义让孔明智慧超群、“夺天地之造化、有鬼神不测之机”是败笔。单以人物形象塑造而言,鲁迅的评论本无可厚非。问题是,演义中的刘备忠厚而得人心,孔明智略又高出管仲、乐毅,关羽、张飞等五虎上将勇武冠世,却为什么蜀汉先魏、吴而亡?如果刘备、孔明有一个圆满的结局(统一中原),“长厚”与“多智”的价值并不明显,才显得多余。其实,演义运用的是反衬笔法。张飞能杀一个无名小卒,还算不得人物,“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方显英雄豪气。史载孔明只有五次北伐,演义里却写“六出祁山”,平空多出一次北伐。六出祁山,孔明虽有非凡的表演,整体上仍然是失败的,可以说“六出”是孔明的败笔。作者若以塑造孔明智慧形象为出发点,略写五出祁山就足够,不写也可,完全没有必要画蛇添足,编出另外一次失败的北伐来。如果孔明北伐是为了示忠,则更应否定,因为魏不可伐,强行伐魏没有胜算,明知事不可为而为之,导致损兵折将,孔明怕是有“好大喜功”之嫌。因此,演义赋予孔明多智,刘备忠厚,却以悲剧收场,恰恰是为了凸显人才的重要性。罗贯中著《三国演义》,初衷正是出于此。
如果不是臆想的话,演义中应该蕴含了罗贯中的一套系统人才观:得人者昌;智者识时;惠人以利。这才是真正的主题所在。
先谈“得人者昌”。如果前面的分析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那么演义末尾的一篇古风已近似于明白交待主旨了。该诗共五十二句,写蜀汉的有十八句,占三分之一强的篇幅。那十八句诗是:“楼桑玄德本皇孙,义结关张愿扶主。东奔西走恨无家,兵微将寡作羁旅。南阳三顾情何深,卧龙一出分寰宇。先取荆州后取川,霸业图王在天府。呜呼三载逝升暇,白帝托孤堪痛楚。孔明六出祁山前,愿将只手将天补。何期历数到此终,长星半夜落山坞。姜维独凭气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劳。邓艾钟会分兵进,汉室江山尽属曹。”这些诗句写的是四个时期的事:孔明出山前,刘备兵微将寡,缺运筹之士,成不了事;孔明谋事的前期,有关羽、张飞、赵云等万人敌,善能用之,文武相济,先取荆州后取川,成鼎足之势;孔明后期内外缺人,以只手补天,徒唤奈何;孔明身后,姜维也是独凭气力,一遇邓艾与钟会分兵而进,顾头不顾尾,以至蜀汉颠覆。“得人时昌、失人时亡”,作者的构思并不难理解,可惜许多人只是在正统问题上打转。
既然人才是如此重要,那么判断人才的标准又是什么呢?对于誉满天下的人,自然不在话下,初出茅庐或未出茅庐的人则叫人为难,是以关羽、张飞起初也对孔明持怀疑态度,刘备心里未必就很踏实,只是病急乱投医,顾不了许多,直到孔明献“隆中策”才茅塞顿开。“隆中策”讲的无非是天下形势与各方智、力对比及敌友关系。真正的人才,应该对形势有清醒的认识,进而把握到利害关系,即“识时务者为俊杰”。孔明六出祁山不能成功,固然出于“蜀中乏才”,更主要的是不审时度势,违背了“先内修政理,以待天下之变”的方略,导致伐魏不成,先拖累了蜀汉。司马懿策动五路兵马伐蜀,被孔明淡而平之,后来邓艾、钟会分兵而进,反倒两路兵就灭蜀,说明蜀汉已不堪一击。孙权得鲁肃、诸葛瑾二人之时,都讲论时势,受益不少。因此,判断人才的依据是“智者识时”。
认识到人才的重要性不难,招募贤才也不难,难的是如何留住人才以为己用。这是最大的一个问题。可以说,我国历史上治乱无常的症结,是做不到“惠人以利”。君王不仅与百姓争利,“取之尽锱铢”,也与臣下争利,“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共患难易,同富贵难”,简直是铁律。做臣子的想谋利,唯有趁群雄逐鹿时才得其便,“君固择臣,臣亦择君”,才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太平时臣下谋利不成尚且不说,有时连起码的人格都不能保全,象姜尚、孔明得到礼遇的例子,实在是找不出几个。帝王极端自私本不紧要,对军国大事能处置相宜的却又太少,加之官吏廉者饿死,贪者打杀,必然导致所用非人,行政效率低下,改朝换代就成了人心所向。反观演义里的曹操,枉杀吕伯奢一家,陈宫以为不仁不义,弃之而去,但愿意跟随曹操的谋士武将仍然较多。原因很简单,曹操真正负人的时候少,对人才是真心渴求的,给予人才相当的礼遇,实至名归。孙权也是如此,演义刻意写道“由此江东称得人之盛”(第三十八回)。细看“三顾茅庐”诸细节及刘备进位汉中王及称帝时的孔明两番说词,作者“惠人以利”的主张不言自明。演义里的仁义之辈,常提国家、社稷,第一回三英结义也说“上报国家,下安百姓”。求得国家安定、天下太平,无非是让老百姓生活得好一些。既然老百姓可以生活得好一些,为什么才智超群者就必须清贫呢?罗贯中未必想不到这一点,提出自己的主张该是很自然的事情。即使不与正史比较,单看演义,多做比较,也应该能看出罗氏的苦心。
历史相似而不相同,不相同而相似。可叹的是,叶公好龙式的人才观不适当地占据了大部历史,罗贯中先生在九泉之下,一定辗转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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