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作者:
鲁迅选自
《野草》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2〕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拚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
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3〕。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拚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豫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复仇 作者:鲁迅选自《野草》因为他自以为
神之子,以色列的王〔2〕,所以去钉
十字架。 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膝拜他; 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3〕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 他……他不肯喝那用没药〔4〕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 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丁丁地响,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得柔
和。丁丁地响,钉尖从
脚背穿透,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们自己钉杀着 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十字架竖起来了;他悬在虚空中。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
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诮他。〔5〕看哪, 和他同钉的……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
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
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
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 和大悲悯中。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 我?!)〔6〕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 钉杀了。 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