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人类学家写的书没人看

如题所述

为什么人类学家写的书没人看?    

1.人类学家有故事, 包括诗和远方优雅情怀,和毁人三观的劲爆思考。他们跟什么人都聊得上。课堂上, 田野中, 人类学家讲故事, 被围听。 参加过几次人类学家的追悼会, 每次都听到很多故事。几天前, 系里组织纪念Sydney Mintz ,就有“Sydney Mintz :一位会讲饮食故事的人类学家”的发言. 主讲深情回忆, 听众如痴如醉, 欢乐地想象着。 这是人类学家留下的世界 ——田野遭遇让人痴迷,多样世界挑战思维的极限。好多年轻人就这样奔着人类学来了。 可惜,奔的过程没那么快乐。从听人类学家讲故事到读他们的作品,欢乐凝固,想象沉积。民族志过目即忘,让年轻人迷失。 人类学家倒记得清楚, 因为民族志承载了自己的田野、生活、感觉、和情感。 为什么爱讲故事的人类学家写出没人爱读的民族志? 没了人味,被理论和方法折磨得支离破碎。 2. 2016年, 我给本科生开<从民族志到人类学>, 立足田野个案探讨时代、社会和人类。我们阅读<江城>, 追问为什么民族志不好读? 《江城》是美国作家彼得·海斯勒作为“美中友好志愿者”在四川涪陵两年支教的生活。从最初进入遭遇不适、茫然挣扎,到最后离别依依, 海斯勒回看九十年代中国的变迁、感叹历史与现实的交织,幽默风趣,也透出苍凉无奈。 他交朋友,学方言,平静地喜欢涪陵的山水,想象中国的过去, 同情而批判“棒棒军”的麻木和涪陵人对三峡水满的漠然。异国他乡的新奇带来了麻烦和尴尬,也充满温情和感动. 书的第一部分轻松愉快。 后来,他理解了更多,学会忍受无处不在的思想控制,看到“我觉得自由和文化的东西,在他们眼里是苦难和无知”(231页),明白学生在课上的质朴恍如海市蜃楼,心伤被他喜爱的学生监控汇报。第二部分有点沉重。 再后来, 他学会更多汉语,找回了当初的自如 —— 课上, 英语被监控,课后, 与监控他的人用汉语吐槽。他以为理解了中国。 离开前,他终于发现,自己从开始就被排斥在一定距离之外,如同“凝视一张不带任何表情的空洞笑脸,突然发现一生的忧伤都凝在嘴角”(428页)。 他回到了刚来涪陵的原点。 送别前夕, 海斯勒明白,接纳与排斥的张力,分裂与认同的微妙都写在中国人无处不在的隐忍微笑中:“她竭力想挤出一丝微笑,也就是中国人那勇敢的微笑,掩藏了所有感情,受着压抑,受着控制,被挤进了边沿——也许是嘴角一翘,或眉头一皱”。(427页) 游走于中美文化之间,作者把自己分裂为两个人: 海斯勒以美国人应对他熟悉的世界,何伟以中国人应对他陌生的中国。   “我从未改过中文名. 我察觉到,我的中国身份与美国自我区别显著,给我带来了便利。最终,我把自己想成两个人,何伟与彼得·海 斯勒。在涪陵的第二年,何伟才变成一个真人。随时间流逝,他成为我的主要身份:除学生、同事、及其他外国人,所有人都只把我当何伟,从中文语境认识我。何伟与我的美国自我截然不同:他更友善,渴望与人交谈,从中获得极大乐趣,即便是最神经的交谈。何伟用方言说几个词,就给涪陵人民带来无穷乐趣。他很蠢,这也 是我最喜欢他的部分。说话带口音,语法很糟糕,对自己犯下的小错笑个不停。跟蠢人打交道,人们很放松。跟何伟聊天很容易,即便经常要说两次,或在他的本子 上写下新词。何伟总在兜里揣着笔记本,学习新词,记下句子。何伟回家后,把笔记本放在彼得·海斯勒的桌上,后者把一切打入电脑。”(257页) 离别一刻,何伟和海勒斯都学会了中国人隐忍的笑容:“我猜想自己看起来估计也是那副模样—— 两年的友谊多少掩藏在我嘴角边”。(431页) 《江城》在美国引起轰动:“如果只读一本关于中国的书,就这本了”。译回中文后, 更激发国人阅读的热情. 学生很开心,课堂阅读超越常规, 再也不是经典中的经典,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头都贴书了. 他们说, 在海斯勒笔下,涪城美景与恶劣现实,像一块飘香的水果蛋糕被放进了满目疮痍的铁盒。阅读<江城>让他们“关切”自己,随第一人称的叙述,进入情境, 扮演外国人,带着遥远的目光回看自己的生活。 3. 对照《江城》,我们讨论为什么许多民族志让人读不下去。为培养气氛,我邀请了两位从外专业考来的研究生,分享把她们引入人类学的著作。 在《金枝》中, 学生看到自己做过的梦,开启了对人类学的想象 —— 到意想不到的地方,收集奇闻异事。读研接触专业著作后,反失去这种入心。相反,文学让人对未知产生情感。从《我的名字叫红》的文字中,她对中亚、波斯地区的文化和艺术产生感觉。 她总结说,“人类学家应该向文学家学习,让读者从文字中感觉到未知”。 另一学生谈起用自己的照片讲述故事,跳出自身,看到过往。“如果阅读民族志能带来这样的经历,该多美妙!” 似乎,人们自然地被文学触动,细节深入人心。 在 《江城》中,我们听到涪陵的喇叭声:“驾驶员喇叭摁得挺勤快。这儿车不多,但也够多。不管哪个方向,车辆发疯一样,你追我赶。多半是出租车,都改装了汽车喇叭线路,在变速档杆把手处装个触发开关,便于摁喇叭。这儿山多,驾驶员不停变档,手抓变速档杆即可触发喇叭开关。遇到其他车辆,摁喇叭;遇到行人,摁喇叭;即将超车或被超,摁喇叭;前方无人但驾驶员觉得有人要过马路,摁喇叭;前方道路空空,要超车或可能被超的念头闪过,要摁喇叭。就这样,摁喇叭纯粹是未经考虑的条件反射. 驾驶员频繁地做这动作,丝毫没察觉手指下的触发开关。行人和驾驶员都对此习以为常,充耳不闻。在涪陵,一阵汽车喇叭声就如森林里倒下一棵树——几乎是悄无声息。”(70页) 喇叭声中,棒棒军麻木地看着一切。“涪陵是一个腿的城市——棒棒军青筋毕露的腿,老人佝偻如弓的腿,年轻小姐细如柳枝的腿。爬坡上坎,留心脚下的石阶,低头就看见走在前面的一双腿。在涪陵,逛了一个上午的商店而没 有抬头看一眼建筑,不但可能,而且是件非常平常的事。这城市全是石阶和腿”(31页) 离开喇叭声、石阶和腿,作者跑步到乡下。虽然空气污染,不利健康,但“跑步让我心绪平静,沿途的田野宁静安逸,跑步给我熟悉的感觉–胸口发紧,双腿打沉—— 将我生活过的地方串联起来:密苏里、普林斯顿、牛津、和涪陵。在山间奔跑,思绪如行云流水,穿越时光隧道。我记起沿着古老密苏里-堪萨斯-德克萨斯铁路奔 跑,野猪山上盛开的油菜,和丽溪河古老的廊桥。随时间推移,我意识到,即是四川满布陌生古墓和梯田的山峦,也有了家的感觉”(81页)。 读者也有了感觉,不自觉跟着海斯勒的琐事一直看下去, 尤其到过四川重庆的, 更唤起了生活的感觉和记忆。 相比而言,民族志中质感描写少,客观叙述多,拒绝情感和感官,不带读者入情境,而把细节整合成社会文化体系。田野中,人类学家都被触动过,但读者似乎要师友引导才发现民族志的精致。 例如,英国人类学家埃文斯-普理查德在<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中说, 当灾难发生时,阿赞德人不关心什么时候什么事必然发生, 而追问在特定时间地点特定事件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这思路与现代科学迥异, 初读之下,只觉兴味盎然。但作者穷尽可能,罗列所有,连串例证,民族志沦为地方生活的使用手册,读者落荒而逃。 作者说, 当地人被巫术侵扰时会恐惧。但读者感受不到。阅读不只理性的,更是感觉和情感的。恐惧也是情感的,情感是身体的。看到爱人,我们会瞳孔放大、血液加速、声音颤抖、手足无措。如果文字只讲情感的逻辑,读者会离开。 课上,我跟学生讲马丁堂的鬼故事,外面晴空灿烂,室内欢声笑语,大家觉得鬼好可笑。深夜,我把学生带到马丁堂,关灯,走到体质人类学实验室的骷髅边, 说它会穿上衣服,荡在空中,发着微光,对你笑,还问你问题。你的身体会恐惧,然后恐惧抓住你. 细节带读者进入情境, 让他们热情跟随。人类学家构建了一个精致的文化体系, 但直接砸给读者。没有学术规训, 读者不会被纯粹逻辑抓住。需要感觉和情感, 勾住读者, 逻辑和体系才有了意义。 后现代以来,人类学家也是作者,不只记录者。作者触动人心,记录者呈现事实。 为强调此, 课上还做了个小游戏, 让学生朗诵最喜欢的诗歌。第一遍, 所有人闭眼听;第二遍,睁眼,看朗诵配着身体节律和声音韵律, 体会诗的力量。 盛行欧洲的华德福幼儿教育,教师根据诗的节律和情感, 编造情景和动作,孩子读诗, 配上身体运动节奏和情感波动。诗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民族志作者先讲好一个故事,让故事上身、入心。 课上,学生说,“人类学能这么文艺吗?” 4.人类学需要文艺,将读者引入情境,心甘情愿随作者去看细节组成的体系,即经典民族志的逻辑体系。 学生看到,海斯勒展示了一种有意思的材料组接方式。每章始于涪陵城见闻,过渡回到学校琐事,最后游历涪陵山水人文,循环往复。国家和时代的跌宕起伏,个体命运的回肠荡气,如浪与舟,摇曳交织。 每 一章中,主章和附章形成反讽。经历鲜活事件后,作者适当抽离,叙说理解事件必需的时代、地理和历史背景,让枯燥背景中流淌着生活。如《钱》一章,江城人谈钱是习惯。主章中,钱联系生活、工作、感情、品味、男性气质、男女关系、和人格。附章中,孔老师家庭的时代际遇,反讽着谈钱的时代。 我们讨论学生最喜欢的一章,站在作者立场,看细节如何连接成整体。在《农历新年》中,作者以或隐或现的压力为线索,联系了中国传统与现代的延续与断裂、大陆和台湾的藕断丝连、以及中国和外国的似友非友。统一背后是张力,也是何伟被接受与不接受的弹性。统一被张力侵蚀,侵蚀促成新的统一,循环往复。 在<一春又一春>中, 敏感性的泛化与策略,连缀着用英语被监控用汉语可吐槽的政治、学生入党、学校和国家口号等琐事。 关键是,这些关联没把琐事连成时间因果逻辑。隐喻和反讽中,联系若有若无。置身事外,琐碎毫无关联,但在当事人和作者的情感和感觉中,一切相关,富有意味。 对比民族志写作,背景材料往往被塞在一章,枯燥乏味,读者直接跳过。接下各章,细节被融入当地历史背景、社会结构、观念体系,以及时代和区域的政治经济,人类学家由此建立逻辑完备的社会文化体系。 在《努尔人》中,牛、生态、时空观、和社会组织,彼此同构。理解了一个,就理解所有。而《西太平洋航海者》按库拉圈流程,从制作独木舟、祈求保护仪式、一直写到航海交易。 逻辑很清澈, 但也错失动人情感、牵人神经的东西?那不可言传的不可或缺感。情感和身体体验能让我们把握地方的状态,触摸生活在体系下的生命。 理解,除了理性,还有感性和情感。伯格森说,'现实生活归根结底是精神领域的, 不是物理学范畴。只有直觉之路才能引领我们走向事物本真”。实证,让我们看到生命演化和表现,通过诠释,我们体味演化的意味。 当代完整的民族志开始整合逻辑的严密与感性的微妙。在《野鬼的时代》中,作者描述二十世纪中国的社会运动后, 人们如何回忆过去。回忆是理性逻辑的,更是身体的,不可言传, 时刻在场,如飘荡的野鬼,让人畏惧,却来自死去的亲属。 整本书的细节按空间扩展连成整体。从身体开始,作者讲述计划生育对女人的伤害,引出鬼神;到人鬼共居的房屋结构被运动改变;再到庭院、村落,维系社区关系的仪式消亡;出了村子是峡谷,那里驻扎着行政机构;最后出峡谷,进城市,想象的国家实体若隐若现。每个阶段,人与鬼的关系都发生了变化。整本书读来有《江城》的舒适代入感,也有人类学的味道。 可惜,这样的民族志不多。它需要精致的逻辑和感性的想象,书写鲜活生命与精密体系的碰撞。 5. 讨论完<江城>, 我让学生写个十句话书评, 既作读者,也作作者, 体会作者的抽离,读者的投入,讲好一个故事。 结果不尽如人意。有非常学术化的, 逻辑清澈,但丧失趣味, 也有奔放如潮的, 迷失在情趣中。 人类学家要平衡感性细节和理性体系。学术写作什么都说清楚了,以至透明,丧失韵味, 理性得愚蠢。早期人类学家科学地抽离,把当地人客体化, 表达外在客观。后现代以来,人类学家追求韵味,带着所由来的世界,只写自己经验到的世界。 历史似乎重演,学生各自继承了传统和后现代,抽离或投入。 但是,纯粹抽离的上帝目光是虚假的,无人是上帝;全然投入当地情感和感觉也不深沉,人类学家不永远活在当地。 海斯勒开篇就说,“一旦开始动笔,哪怕刚开始第一页,我就明白,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文字汩汩涌出,一切在我脑中活灵活现:当我重读那些段落章节时,它们宛如珠玑,叮当作响。写作意欲已完全改变,调子更深沉,增添了新的信心,描述和幽默信手拈来。我明白,在涪陵面对的那些挑战迫使我成长,写作有了新的深度。”(4页) 他在中国生活,没成中国人,也不再全是美国人。人类学家也一样,田野是生命和世界之间的碰撞, 我们记录和思考,看见他者, 也看见自己。在民族志中, 我们带读者经历碰撞,在精神上重新活过而成长。 人类学家投入而抽离。做得好时,我们在实践“冰冷的热情”,不好时,我们有可能精神分裂。    

《厨房里的人类学家》

作者:  庄祖宜 
出版社: 文化艺术出版社
出版年: 2012-12

内容简介 :

    从学院到厨房、不求学位只求美味

    作者与你分享专业厨房背后的秘密

    在厨房发现广袤的田野,以食艺色香写照众生面相。

    这不仅是一本记录厨艺学校和餐饮生活的书,更是一本蕴涵着人类学思想的生活小品。

    入围2010台北国际书展“书展大奖”

    作家梁文道、蔡珠儿、韩良忆、叶怡兰等人满足推荐

    《厨房里的人类学家》

    作者放弃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博士学位、转战厨房!

    为读者讲述专业厨房里不为人知的秘密与乐趣

    听,台湾料理人说厨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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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个回答  2018-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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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相信自己